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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珠帘卷玉楼空

 

见他原样坐在桌后,闭着双眼,孙舟业连脚步也小心翼翼,生怕惹了他,不是敲个栗可以解决。

这是于相识些年来,第一回邀他出远门,说不兴奋是假,暗自的期待是真。

“师兄?”他轻声唤道,却见李无思持原样皱着眉,已然睡去。

孙舟业捏着行囊的背带,略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师兄的精力总是不剩多少是留给他的。

他将行囊置于桌面,附身搀扶师兄,说道:“去床上睡罢。”

忽然李无思抬手挡住他的动作,短暂地闭目养神后,撑着身体就要站起来:“今是渔集的最后一日,明定是水泄不通,我已打点过,能随早退的商船混出去。”

身子虚软,脚底像踩着棉花,轻飘飘不能落地。此时李无思才知自己是真困到了极点。

二人同行出了院门,见天边冒光,晴空万里无云,透得如水。

其实坚持要走还有原因。之前得过师尊的点头,可放行还得降嗔亲临,他平日里又无踪无影,李无思背地里寻了他许久,这一时屏障才无阻碍。若是睡过去,又得重等日子,日子可等,降嗔许是不行。

待过了屏障,他揉了揉眼睛,忽然心中一动,朝着天上喟叹道:“自分了这个院后,总觉得生分,回想幼时,夜里玩白日困,我素喜在早课前赖个床,为了不让我挨骂,都是你背着我去楼里。”

孙舟业闻言一愣,竟拉住他答了句:“好。”

叶响微风,日出斜照,以山间鸟鸣隐去脚步声。

李无思在人背上忽然清醒了片刻,只觉自己幼稚,会真的让他背着自己下山,岂不是丢了这个做师兄的面子。

可下山的路长,途中又颠簸,很快思绪变得迷迷糊糊,他硬着头皮说:“我说笑的,你放下我吧……”

孙舟业没有回答,只是往阶下走,耳边听得陆陆续续的小声训斥,反而有些笑意。

“你放下吧,师兄我要掉在地上了……”

转将他背得更牢了些,孙舟业稍回过头:“是谁说生分,又不肯在我肩上睡。”

李无思无言以对,拗不过他,只好强撑着改了话题:“你那迷香是何物所制?有空也教教我,一闻便困了,眼也睁不开。”

唯独这句,令孙舟业真的停住脚步,开口道:“师兄,我身上从未带着迷香,至于你闻到的,应是我与同门师弟交谈时,他的书卷落在地上,我递送所沾染。”

无酒却是醉意,半晌他感觉一双手勾上自己脖颈,认输般将头搁在肩上。

周遭出奇的安静了一会,但他知道,李无思并未心安到可以靠着他睡去。于是就也伴着不言,顺小路而下,钻进高林之中。

至了山脚,太阳拔出天边那条线,柔和地隐入云层,远望闻夕长街的渔集早已开始,人流穿梭,其中这么一人背着一人,步履稍慢,随大流往码头走着。

河海蟹鲜,不似鱼腥,此时孙舟业路过几坛大缸,站定了会,看模样是刚捞来,比其余摊上要新鲜不少,于是在买与不买中迟疑。

背上人是真睡着了,闻得耳边有人吆喝,才从朦胧中又醒来,闷着头问:“怎么不走?”

“走。”孙舟业转过头,正要离开,李无思抬头瞥见他一直朝缸中看,半晌过后才明白,于是伸手揉把脸,喊他将自己放下。

脚落地使劲踏过,较之前有了些劲头。周边嘈杂得很,他拉着孙舟业到了旁侧一段小巷。

罢了,李无思一拍手,恍然想起什么,推他在房檐下高台坐着:“此处人多,你暂且在这等我,我很快就来。”

三晃两晃,师兄消失在人头中,再也见不着踪影,若非有他行李在自己手上,孙舟业就该怀疑他要将自己骗了扔下。

没坐两刻的时间,就见方才那虾蟹摊,来客络绎不绝,就快要收了坛子,他转过头去,有些默然,想就算是买了也无处可放,拿在手里徒增麻烦。

那边李无思快步走出了渔集,蹲下来观察了半天,实是分不清这些会横着跑的壳到底有什么区别。

于是他先去了一趟码头,寻着那艘年年都有打点的商船,背着手在岸边朝里喊了声:“你们老艄在吗?”

唤声此起彼伏,不出一会,有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从船舱走了出来,面相老实本分,身着一粗布褂子,上面沾着些似乎是鱼鳞的东西。

“是李公子来了啊,前几日我早收到信,说你今日要随船去花林。”他在腰上擦了擦手上的水,一步跨下船来,“空房已经备好了,何时要走说一声便好。”

李无思摆摆手:“不着急,连你这个老大都亲自下市,这几日忙得估计都歇不下脚吧,晚些走也不迟。”

船老大回头望了一眼船舱,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老天保佑,这次渔市办的是好,往年此刻伙计都没卖完,今年却能早退了。不过走的话,还是要晚些,船上的鱼味大,我正喊他们洗刷了。”

许久未见叙旧这么几句,很快转回了正题,李无思开口说道:“我还有间小事想拜托你。”

“客气了,你说。”

“来的路上,碰见几个虾蟹摊子,本想着来都来了,买些尝尝,但我实在是不会挑……”

船老大闻言立刻挥挥手:“小事,小事。我现在就去买。”李无思还想与他一起去,反被他拦下。

“公子这身衣服看着便是有钱人,那些老贩子盯上必要宰你一笔,多余的钱别花。我一个人去也好说话,替公子省着些。”

倒有些不好意思,李无思从怀中掏了些银两出来塞到他手上:“无妨,钱不必省的,麻烦老大多买些来,我要先拿去琼露玉华台。”

船老大收了钱,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手里便满满当当提了几串螃蟹来,个个比拳头大,还在不断吐泡。

“我挑的螃蟹,定是渔集最好的,恐怕那琼露玉华台的采买都不如我。”

他全数递上来,李无思忙伸手接过:“那咱们暂别,等做好,我请船上的各位同吃。”

远远望见李无思的身影,由人群中穿梭而至,背着一双手,精神看着好了不少,也放心下来。

“你这冠实在太过寻常,放眼险些寻不着你。”

他偏头示意孙舟业走在前头。二人未并排,前后踩着鞋印。

“倘若有朝一日老蛇倒了台,大家下山各奔前程,你还会跟着我吗?”师兄冷不丁冒出句话来,声音并不大。

对方身形一顿,稍稍回过头反问:“师兄何出此言?”

李无思边抬起头边朝路边看,缓缓说道:“随口问问。”话音落下,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了前头,于是转身等他。

孙舟业的表情有些复杂,确在认真思考,随后对上师兄的视线:“这问,恕我答不上。”

师兄立刻摆手,语气轻松,装作并未在意:“没话找话罢了,但你在楼中说要跟我的话,千万不要再随意说了……”他仰着脖子揽过孙舟业的肩头,往前几步出了渔集,好在是尽头人不多,堵在那处闲聊,没有碍着别人。

“二者不同……”

“舟业,大好前程,都得先以己为本。”他迅速打断师弟开口,摇了摇头径直走去,徒留孙舟业愣在原地,不懂他的深意。

码头还要往下走,闻夕长街宽敞,两侧商铺偏多,又有专人驱赶,门口便少了渔集摊贩,没有大呼小叫的吆喝声。

李无思从琼露玉华台处接来两个沉甸甸的食盒,一股脑塞在孙舟业手里,脸上自始至终都没个表情。

他的视线绕过柜台,见一人手中抱着铜盆,里面是大块的碎冰,正往坛中倒,那酒坛上还贴着红纸,不禁有些好奇问道:“这也是酒吗?”

那小伙计用拿着酒壶的手指向身后的褐色大缸,爽快说道:“公子有眼光!正是,玉碗冰寒滴露华,粉融香雪透轻纱。琼露酒乃我店最新招牌,喝琼露,赏美人,神仙日子不过如此。”

李无思自然听了便罢,商贩之言,多为夸大其词,仅是说:“既然如此,给我打两坛来吧。”

语毕,他爽快从钱袋中掏出几锭银两搁在桌上道:“一并付清。”

伙计速度也快,问来他要带上商船,特意多加了些冰。李无思各手抱着陶坛,其上有些冰凉,聚出的水沾湿胸膛的衣领。

去码头的速度稍快了些,少时,二人就踩着铺好的斜板上了荡漾轻摇的船,船老大在远处正指挥手下刷洗甲板,百忙之中难得空,不曾注意。

也没有再去打扰别人的道理,他自顾自,轻车熟路带着师弟去往备好的客房。

陈设也与旅店无二,偶尔随波涛晃动,少了些易碎的装饰物。孙舟业前去,将手中的食盒置于桌面,师兄由后面前来,拉出圆凳按他坐下,拍肩说道:“都打开吧。”

待陆续揭开盖子,一盒中是些热菜,另一盒中是排好的束绳蒸蟹,色泽橙红诱人,姜与酒的气味十分浓烈,他显然有些惊讶,动作局促。

李无思叹了口气,从盒中拿出一盘来,正好四个,置于他面前,问道:“蟹是寒物,二三即可,你也没用朝食,多了恐怕伤身。”

说罢他又拿出一盘来,不同于蒸蟹,是已拆好的蟹黄,“尝尝,不知你爱吃什么,就叫他们都做了些,也吃些别的垫垫。”各挑了些,垒在孙舟业面前的盒盖中,将其余的菜都摆好。

收手时用手背试过茶壶,里面的水被阳光照的温热,他提起茶壶往窗口走去,转手倒进了河里,口中念叨着:“玉碗冰寒滴露华,粉融香雪透轻纱……”

拿回茶壶,将坛里的酒分倒而入,可孙舟业久违地逆了他,阻拦道:“师兄少喝些,酒冰后再饮易醉。”

李无思没有生气,放下陶坛:“不必拘谨,我这没有那些繁文缛节要你演。先动筷吧,我将剩下的蟹给老艄他们送去便归。”

耳边浪拍船声,屋内仅剩孙舟业一人,手中捏着螃蟹腿,陷入无端的思绪,学着李无思的模样说道:

“大好前程。”

可半时辰后,日已正午,师兄仍未归,望着已经冷了的菜,孙舟业多少担心起来。螃蟹吃得如同绣花,又细又慢,心思全无,也都吃完了,就要擦手。

李无思的身手自然要比任何人都好些,迟迟不来,难道是被什么事绊住?

有人砸门,声沉力大。孙舟业前去打开,李无思换了身粗布烂衣,面上还抹满黑灰,身上沾着酒气。风尘归来,将原本的衣物扔在师弟手里,第一句话便是怨声载道:“今日河道尽封,走不得了。”

师兄越过他,走向桌边坐下,将茶碗倒满琼露,仰头饮尽,摔在桌上,颇有些撒酒疯的意思,第二声更是满腹怨气:“破山恐怕也不能回,在此凑合一夜吧。”

定是没听自己的,空腹饮了琼露酒,酒劲愈发上头。孙舟业用手按住茶壶:“师兄喝醉了?”

“我没醉。”李无思撑起下巴,口中怨骂着:“世上唯有宋江桥素喜管天管地,管人拉屎放屁……”

他忽然偏过头,摸着后颈处的头发,盯着窗外的蓝天看了一会,逐渐冷静下来,话语清晰:“他此回终于肯放我下山,自是有原因的。”

周围安静片刻,孙舟业竟未提出疑问,而是拉过凳子,坐在他身边,不断夹菜。

仿佛拳头打在棉花上,他低头往嘴里扒拉一口冷菜,发现自己执着筷子的手在轻轻颤抖。

又是片刻过后,仍是一言不发,李无思丢下筷子,试图让颤抖停歇下来,可胸膛内不安稳,气血阵阵涌上头顶,呼吸也不能稳住。

孙舟业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背,凑近轻声道:“师兄发生何时,可说与我听吗?”

李无思的表情凝重且端肃,他与孙舟业自小相识,可从未互诉身世。不知是会祸从口出,还是解心头愁。

“无碍,我所困扰,仅老蛇知晓足以。”

对方闻言并未远离,反又靠近,并起桌面散落的筷子架在碗沿:“那我便不再问了。”

只是晨时在他屋中摸过那把长剑,恐怕已能猜出一二来。

日里,是乔装偷去见了皇城来的人,路中央那妇人在轿中,面色红润,风光无限,同记忆中并不一样。

皇城殿上,权势争斗,太子年幼时恰逢天灾,已是众臣不敢质疑的结果。位缺多年,先帝又立新太子,不是那皇后的幺儿。

“我的儿还小,拿不动那些太重的剑。”

女人狼狈地穿好华服,十分勉强地笑着。手中羽翼翅骨鲜血淋漓,残留着被刀割下的痕迹,眨眼间在宋江桥手里幻成一把长剑。

转眼看去,幺儿竟满眼兴奋,直溜溜盯着那把长剑。直到宋江桥提醒,他才好似未见过她那般,跪在地上学着老蛇的模样唤她:“阿凤娘娘千岁。”

“无妨无妨,娘娘也好……就当他叫过我一声娘。”

李无思的手有些麻木,似有蚂蚁在爬,他睁眼醒来,发觉自己将手枕在头下压得血脉不畅,竟有许久没如此安稳。

正午太阳晒的人几乎困得睁不开眼,这一觉睡至了夜,有些分不清是什么时候。

忽听见船篷一声沉闷的坠落,搅了李无思的思绪,他起身,见自己不知何时被换好干净的衣裳。

随手将床边挂着的外服穿在身上。码头沉寂,应是入夏夜,且听蝉鸣。浪卷光碎,铺作登天路。

他从船梯下探出头,第一眼是瞧见了天上的月亮落下来,伏在船尾,待“月亮”抬起头,露出双发亮的眼睛,这才模糊看清,是孙舟业。

他与师弟四目相对。缓缓走上去,随手撩起头发问道:“天色这么晚,跑哪去了?”

孙舟业落下甲板,把手放在身后,明显是掩藏什么东西:“去街上逛了逛。”

李无思没打算深究,而是靠在一旁的船围上,不由得忆起:“我第一次跟老蛇到花林之时,恨不得求他把市集整个搬到山上去。”他往长街的方向望着摇头叹息,“后来下山惯了,只觉得又吵又闹,再也没去过。”

海风清凉,足以消散初夏燥热,师兄越平和的态度,反而令人生出些许担忧。可有人不愿明说,孙舟业低下头,背后的手握紧了些:“师兄白日里为何问我那样的话?”

对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顿了许久,将视线挪远,开口道:“什么话?”

“是我愚钝,师兄莫要放在心上。”他匆匆回答道,“河夜寒凉,还是快些回屋吧。”

李无思点头,却没有动身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

孙舟业正要离去,只走了半步,听见身后人喊他道:“孙舟业,你大我三岁,又是同出一师之手,怎会愚钝?”

他回头,轻声答说:“师兄与我自幼相识这些年来,骂我无数,但从未骂我愚钝。”

闻言,李无思忽席地而坐,指着师弟反而发笑,问道:是愚钝,还是蒙混装傻?”

半晌,孙舟业已走至碰到他的鞋尖,俯身看他笑意渐失,决定将藏着的手拿出,伸到他面前,掌心中是一颗极长的牙齿。

他半跪下来说道:“我第一次来花林,降嗔跟我说八月的螃蟹能与虎斗,我不信,叫螃蟹夹掉一颗松动的牙齿。”说罢他拉过李无思的手腕,将虎牙置于他手中。

“师兄,若复自由身,你我人妖殊途,不能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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