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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珠帘卷玉楼空

 

吊姜梨汤摆在桌上,腾腾地冒着热气,散发出浓浓的辣味裹挟甘甜,更觉是几种毫不相干的东西硬要融在一起。

就像有人也有妖,深缘浅分,都坐在这稍显怪异的同一桌。

原本李无思挪开半步,想要他坐在自己身边,已是做极心理准备,可坐下后就是开不了口,思忖如何才不算以令胁他留下。

孙舟业立在后头有些拘谨,看不见师兄的脸色,心中不免乱中生乱,匆忙敛住气息,不叫他坐,他也不敢坐下。

憋着一口长气,动了丹田,温热顺着筋脉浮起,喉头如吞羽毛,搔得发痒难忍,又忍不住干咳。毒渐渐侵入体内深处,不同于师兄那般有人暗自续着命,孙舟业咳起来几乎接不上气,胸膛抽动起伏,似乎是想在间隙开口说些什么。

可惜身体发软,视线不清,恍惚看着掌心中一口乌血,拽着前人的衣摆,直直倒了下去。

应声听得各式各样的桌椅推拉,眼前最后一幕是李无思极为慌张的神情,再记不起其他。

以前似乎从未见过他如此,这般心想。

雨将停,外头响起一声闷雷,孙舟业忽然惊醒,发觉自己躺于木床,身上压着两床被子,胸口发闷,动弹不得。

他斜过眼,见半透的垂帘之外,师兄双手扶额,坐在那桌无人动筷,已然冷却许久的饭菜旁。

不一会李无思起身走上前,径直朝帘子来,孙舟业立刻佯装成眠。见床上之人呼吸平稳,师兄仅是打量过后转身走开。

“你先行把你师姐送回楼吧,我晚些就回去。”他冲着窗边的朝青说道。

对方将视线从楼下的陈怜青处移回,难得地问了一句:“什么?”

李无思一手扶着圆凳,停住正要坐下的动作,抬头看了他几眼,耻笑道:“先前有人和我说,对男女之情不感兴趣。可今日眼睛都没离开过人家姑娘,我知怜青生的漂亮,不过,她如今可是你师姐。”

朝青并未露出被人识破的窘态,而是正经解释:“并非,我只是在看她身边那位女子。”

大师兄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装模作样地点点头。

见他是误解了自己,朝青有些无奈,不再与他争论,走过去扯来另一个圆凳,坐下转而盯着他看。

时间一长,李无思浑身不爽,烦躁地骂道:“再乱看,回去罚你当楼主。”

闻言,朝青只觉无趣,反话道:“这天上掉的好差事,也算惩罚?”说罢他向师兄摊开手掌,可李无思却转过头错开视线,佯装不理。

“不要你的位置。手给我看看,再换次药,明日不至于连水也沾不得。”

大师兄撇着嘴笑了一声,撑着脸漫不经心地问:“我还能活到明日?少主果真是医者仁心啊。”

他低着头,反而想起什么似的对朝青说道:“待你回去,楼中还有一位师兄,不需请礼。他和凌青年纪相仿,小白眼狼配小白眼狼,合得来些。”

朝青顿住,没有让手中的瓷杯摇晃,他出来这么久,忘了柴房中还在等他的人。

他带着心事一饮而尽,顺便拒绝了师兄的好意:“凌青还未及冠,行事冲动,我会尽快将他送回去。”

李无思立刻接杯,提起酒壶身替他续上:“不急,我想收他做我徒弟,你改天替我问问,看他有没有这份心。”

凌青武功尚可,他的确见识过一次,倒也不会说出自己想收徒的真正原因,是凌青那把剑他拿着格外顺手。

这招使得极其高明,倘若朝青不愿,定会尽快将那碍事的小子送走。倘若朝青点头事成,以此绑住他有来无回,双极楼就算是真的踩在赤阳谷头上了。

“他……许是愿意的……”朝青又将杯中茶饮尽,意外地极为给他面子,“我回去问他。”

二人这么说着,看模样,只是大师兄在给新师弟端茶倒水。

“那便去吧,顺便把你这不省心的师姐也送回楼里去。”李无思挥了挥手,自己也不想在院子里养着个愣头青,徒增烦恼。

朝青僵了会,拿起手边的酒杯又往口中一饮而尽,道:“我现在归去,不好私自进你的院,还是等晚些一同回去。”

李无思看着他,反问:“我院中有什么是你不能看的?去就是了,若有总护拦你,你就与他打一架,赢了来去自如。”

朝青收回空手置于膝上,坦白道:“昨夜总护已经赢过我,不过是打赌,骗了我一瓶解药。”

师兄的表情从疑惑到惊讶,变了又变:“你二人?”

“他与我,赌我同门九人,是不是你杀的。”

朝青垂眼,迟疑自己该不该往后说,思忖几刻,显得有些勉强,下意识抬手抚摸着脖子:“雨停了,我先去送师姐回楼。”

可他钓起李无思的兴趣就想溜之大吉,自然不行,那人迅速拦住他的去路,忙问:“然后呢?”

“然后,我在房里等你来上药。”

李无思推搡他,伸着手指在空中不断点着:“你明知我问的是这个赌,最后是何说法?”

朝青不紧不慢地后退,往双极楼的方向望了一眼:“总护说……那九人都为他所杀。”

听到这句话,李无思却有些如释重负的模样,攥着的指尖逐渐放松。

“既然如此,你不向他寻仇,还将我的解药给了他?”

“嗯……”朝青的模样像是在权衡,但是语气不清不楚,半晌过后,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个系着红绳的小瓷瓶,“我自有评判,所以这才是你的解药。”

李无思重重地叹了口气,久违地正经开口说道:“你和降嗔用心计,会招来反噬,最好离他远些。”

朝青将手掌又一次伸入他的视线之内,勾了勾指尖,这次李无思抬起头,递上自己的手背。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真将解药塞入李无思的手中,然后开口说道:“不知师兄可有意与我续上赌约?”

语毕,朝青松开他,径直往门外去了,连多余的话都来不及问。

“我赌那九人就是你所杀。“

身后最后一句话轻飘飘,李无思拿着药瓶,恍惚才回神,自己就这么被他治了一番,错过了拿称谓调侃的机会。

那人已经下楼走远,李无思才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师兄?有时我倒是希望自己不是个师兄。”

床上,孙舟业听着他的自言自语,双眼有些无神地盯着前方。

手,夜里师兄受的伤都为自己一手造成,如今却有别人照顾,至少是现在,不必等候。

身体几乎冷得感受不到心跳,他奋力地呼吸着,不知是被压得喘不过气,还是自己即将命不久矣。

周围静了片刻,有凳腿拖过地面的声音,他慌忙闭上眼睛,又听李无思的脚步近了。

师兄坐过来,从被子里摸出一只手,孙舟业不禁有些紧张,指尖处的红痕恐怕早已被发现。

李无思牵着他的手,不断摆弄着,时而扣了扣掌心干涸的血迹,时而握在双手之中,试图传递掌心里的温度。

“你知道人在受了伤的地方会发烫,特别是现在我这双手,恐怕不是换药能治好了。可我觉得,你好像比我还要可怜一些。”

他反复确认,自己无法将孙舟业的手暖热,于是很快又松手。

随即是从酒壶中往外倒酒,哗啦哗啦响了会,李无思拿过枕头,将他的头垫了起来,考虑一瞬,就用手在他下巴处接着,冰凉的液体触在他唇边,不是酒的触感,唇缝干燥地黏连在一起,于是水没有突破缝隙就匆匆流了下去。

李无思小心翼翼捧着水,挪去甩在地上,随后用衣服随意擦了擦。

动作停在这,似乎就不再动了,只是静静的,孙舟业猜他又在发愣,想的大概是自己这几年无缘无故一直躲着他。

他拨开孙舟业的嘴,又掐住面颊,迫使对方打开牙关。

“这还没醒?要是没醒我便走了,不管你了。”李无思试探地问着,但没有起身的意思。

后来碰唇的不是瓷杯,而是鼻息下略带柔软的嘴,渡来的液体非常苦涩,像是什么药。

李无思轻轻往口中吹气,然后捋动他的喉咙,直到听见吞咽的声音,起身用袖口擦了擦嘴,面色难看,还有些反胃之意,骂道:“这味道像老蛇泡完隔了两夜的浓茶。”

他拿过装水的酒壶,灌进嘴里,涮了几下口腔又吐回去,无意间瞥见床上之人皱起眉头。

“良药苦口。”他十分温柔的把孙舟业的手塞回,轻拍被面,“好好睡吧,我走了。”

于是起身走到窗边,李无思又望他一眼,回头坐在窗框上,语气有些落寞,微风夹带雨后草味,扬起他的头发,双眼看向空荡荡的大街又重复道:

“真走了。”

在胁迫与欺骗中,孙舟业睁开双眼,终于鼓起勇气坐了起来,用师兄暖过的手掀开被子,踩在地面上。

他这才发觉,身上沾着泥点子的湿衣被换了去,这件明显是寝服,不知从何而来。

掀开帘子,正要勉强开口道歉,却见原本屋内遮挡光线的人影蓦然消失,赶忙朝那处张望。

层叠的衣服下摆陆续飘出窗外,见一角,再也不见一人。

这回是真走了,他没有诓自己,也不是恐吓,甚至不能算告别,而是简单告知。

孙舟业扶住床架站起来,毒素用了一整夜,才勉强运入筋脉,他本以为李无思是骗他相见。

也许是错觉,自己指尖的红痕是李无思带毒的血所残留,似乎在口对口饮下解药后立刻消退了些,唇上过于真实的触感,即使没有睁眼,也能预见他的表情。

直到现在才看清,师兄在饭桌上不停掀动的纸张,原是他不久之前落入河水中没有捡起的山水扇面,洇开的墨线模糊,上面被人用指尖沾着酱色的液体改去很多处地方。

他周身有些颤抖,回想起自己这几年,其实根本不在后山,而是于勾陈楼中,守着阵法之眼,又何能画得清楚。

终年在冷泉泉眼中浸泡,足以冻结浑身血脉,在盛夏也犹如寒冬,几乎没有心跳,连个活人都算不上。

李无思,他的血是滚烫的,手也是,唇也是,情也是。

孙舟业伸出十指,每一圈红痕似乎都连结着看不见的傀儡丝线,越过李无思学他跳下的那扇窗户,随之而去了。

他其实和自己手中所造的傀儡也无差。

卯时将至,如今节气天亮得早,李无思起得就算有些晚了,得益于有人在院外一直守着门,拖住时间迟迟不叫他。

有同门由远处走来靠近,孙舟业勉为其难地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环。

可里面悄无声息,好似没有人。

同门捧着一叠书卷路过身边,闻声抬起头,在他背后忽然停下,探过身问:“大师兄不在?”没等回答,又补充道,“昨晚小生来寻他时他就不在,许是夜里未归?”

孙舟业朝他礼貌示意,迟疑片刻,仍不死心地又敲一次。分明前一日二人还相约要早些下山,难不成是他改了想法?

他叹了口气,提起精神与那同门寒暄几句,见那人走远后,自行推开了门。

前院的树依旧茂盛,不见落叶。熏香早已沁入家具,无人的屋内异常冷清,竹门就能一眼望到半敞着的后院柴房里,还遗留不久之前狸猫褪下的皮裳。

一夜未合门,桌案垂有薄尘,他四下看了看,只有剑架上搭着条白布,应是放了许久才干缩,已塑成长鞘的形状。

师兄似乎不爱用剑,就算是有时师尊兴起想授上几堂课,他定是不来,亦或只是坐在地上,不听一点。

他走上前,将白布扯下,双手握住剑鞘,想要把它拿下来看看。

“你怎么在我屋里?”

身后突然传来了师兄的声音,他受惊立即松了手,只是拿起的瞬间,竟觉师兄的剑轻如鸿毛,甚至比不上一根树枝,可没有第二次机会再去尝试。

李无思是从后门进来的,踏进门槛,许是一夜无眠,面色又添了几分阴沉,语气虽冲,但并不生气,自顾自走到桌案边坐下道:“我在下山的必经之路等了你三刻,你若不想去,为何不托人来同我说一声,没长嘴?”

“我……”孙舟业不好说自己是想让他多睡会,引来误会,于是背着身盖好白布,说,“我正来寻你,才听其他同门说你夜中未归,所以进来看看。”

师兄在桌面叠翘起双腿,用手撑住下巴,一时又愣了去,直直盯他看。他那身米色的澜衫垂感极好,腰处素色的束带,压得形体气质得当。

他轻咬住无名指尖,不由得心烦意乱。此刻又有了些实感,原来师弟会变成如今模样,他竟觉得格外生分,不似从前,好像随时都要划作两种人。

背后悄无声息,许是真的生气了。孙舟业盖好剑上的白布,转过身有些歉意道:“师兄莫怪,我知不该擅进你的屋子,如今楼里总有妖物作祟,我有些担心……”

李无思清了清喉咙,错开视线朝门外看,挪动身体调了个舒服的姿势,说:“有何担心的?昨夜睡不着出门走了会,半路碰上方负春,那小子神神叨叨的,非说要去勾陈楼里捣鼓那个阵眼,喊我帮他望风,望了一晚上也没个所以然来。”

得知原因,孙舟业静静地看着他,觉得他面色憔悴,尽显疲态,只是强撑着。

“事没法都堆在一日做完,养好精神再去也不迟。”

“话虽如此。”李无思一想起下山就有些惰性缠身,连语气也软下来:“我倒无碍,不睡也死不了,就是……要出躺远,你还想跟我下山吗?”

孙舟业并未立刻回答,而是走来立在他身后,伸手抚上他的肩膀,轻柔按捏,说道:“只要师兄开口,去哪我都跟着。”

鼻尖传来一股异香,脑中随之愈发昏沉,李无思甩了甩头,捉住师弟的手腕拿近了些,细闻后阴阳道:“真是人大了,胆子也跟着大了,敢在我身上用迷香?”

师兄心火旺盛,遂脾气燥了些,手劲不容小觑,腕子隐隐发痛,他咬紧着牙,一时有些僵硬,直到掌心都发麻。

“有时间在我这捣鼓这些歪门邪道,还不如回去收拾行李。”李无思松了劲,扯他弯下腰侧耳来听,“再等你三刻,陪我去趟花林。”

一个回身,毛栗结结实实落在额头上,也就是这招,学得师尊而胜于师尊。孙舟业表情痛苦,可算有了些不同往日正经的模样。

待他走后,李无思仰头靠在椅背,迷香嗅得有些久,忍不住打起哈欠来,好不容易提起的精神也萎靡。

迷糊中,脑海思绪翻涌,是他去寺里似乎想要求些什么。倒不知求甚,只知此去花林,定要寻得一个好冠……

时已出三刻,人在勾陈神像外并未瞧见师兄,心中不免慌张,自己确是掐好点,定又是会错了意。

他立刻转身,直朝李无思的院去,晚是更晚些,也做足充分要挨骂的准备,重新走近竹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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