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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非此不足以获得真正的自由么(马车但是乐临川

 

“跟着你心里那个正确的声音走,孩子,你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老人手指的温度隔着单薄的衣衫传递到心口。点玉怔怔的,只觉心里骤然一热,好像有簇小小的火苗,突然在他心中点燃了。

流云拂过天际,在碧蓝中留下一丝缥缈的白色痕迹。

欢庆的人群暂时分成了两半,默默地看着一队马车辘辘而过。

马车十分平稳地行驶着。明净的车厢中,两人站着,一人坐着。

点玉已经不记得自己回应了那位老人什么,也不记得是怎么跟老人家交涉的了,他只隐约记得后来乐临川找了过来,再后来,他就又在月泉淮的马车里了。

不过好在他们已经把事情办妥了。所以用时虽然久了点,月泉淮倒也没说什么。他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只淡淡一扫表示知情。

乐临川低头退了出去。

“你手上戴的是什么?”点玉正要用乐临川新换的茶叶给月泉淮沏壶茶,身后淡淡的声音却牵制住了他的动作。点玉有些茫然地回头,月泉淮扬了扬下巴,目光颇具指向性地盯向点玉的左手。

“啊,这个……”点玉恍然,抬起了左手。纤长的小拇指上,一枚金色的圆环不起眼地微微发亮。

这是他刚刚在村民的小摊上买的小玩意。叙州城素来崇拜哪吒,连村民卖的小玩意也仿着哪吒的东西来——这是他买的“乾坤圈”。说来倒也有趣,传说中的乾坤圈可以任意大小,那村民摊子上的“乾坤圈”也是各种尺寸的应有尽有。点玉自然不可能买个大圈子,但又看着实在有趣,便挑了个最小的,戴在了小拇指上。

只是,村民的手艺和材料都有限,一枚金色的素环也并不起眼,没想到他这才上来多久,这就被义父发现了。

听罢点玉的禀报,月泉淮用指尖支着太阳穴,表情有些奇怪,像是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一样。

“已经及冠的人……罢了。”月泉淮叹口气,招手让点玉上前来些,捏起他左手小指左看右看,还是嫌弃地皱起了眉。

“等到了成都,去找金铺打个新的。”那圆环材料实在粗劣,月泉淮看不过眼地吩咐点玉,语气里有种点玉熟悉的嘲讽,“这种货色,你倒也看得上眼。”

“这不是……就图个好玩嘛……”点玉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他跪下来,双手抱住月泉淮的膝盖晃了晃,将下巴贴在他的膝头,神色孺慕地仰望着他,乖乖巧巧地撒娇:“还是义父最疼我了。”

“呵……”月泉淮哼笑一声,正要开口让他起来,却见点玉搂着他膝盖的双手一紧,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两只眼睛亮晶晶地望过来:“义父!我刚刚听到了一句话!”

点玉双手小动物似的向上扒了扒,搂着月泉淮的双腿不放开。他身子向前凑了凑,胸口贴在月泉淮的小腿上,眼睛亮亮地仰望着他。

“生而不养,断指可还;生而养之,断头可还;未生而养,百世难还!

“那我对义父就是百世难还了!”点玉笑得双眼弯弯,他放开月泉淮的双腿,乳燕投林一般扑进月泉淮怀中,紧紧抱住他的腰。点玉柔软的脸颊贴在月泉淮的腹肌上,满是孺慕依恋地蹭了蹭,乖得像只毛茸茸的幼雏。

毛茸茸的、乖巧听话的,向长者、向父辈讨取宠爱的幼雏。

月泉淮垂眸看着怀里那个黑茸茸的脑袋。

稚嫩的幼崽正满心孺慕地紧紧依靠着他,脸颊在他怀中轻轻蹭着,连隔着衣服他都能感觉到皮肉的柔软。他听得见幼崽口中软软的依恋的轻唤,也感觉得到那双手臂是如何将他满怀仰慕地拥抱。天真的雏鸟曾经主动钻进大鸟强有力的羽翼下寻求庇护,又在如今投入长者的怀抱,用稚嫩又朴素的叫声表达着自己无以回报的感激、孺慕,和依恋。

那双素来冷冽锋锐的凤眸少有地泛起几分柔软的神色,月泉淮微微扬起嘴角,一只手堪称柔和地抚上了点玉的头。

“义父……”感受到义父的回应,点玉闭上眼睛仰起头来,用柔软的发丝蹭着月泉淮的掌心。这番乖巧模样更是取悦了月泉淮,他唇角一弯,眼中笑意更胜了。

“义父……”点玉又唤了一声,睁开眼睛望向月泉淮,目光柔软而孺慕。他仰望着他,清澈的双眼里亮晶晶地、十分清晰地倒映出月泉淮的半身小像。

点玉近乎呢喃一样,他望着月泉淮,期待又渴盼,语气里却充满了遗憾,甚至还能品出几分失落的味道。

“义父对我最好了……要是义父是我亲生父亲就好了。”

月泉淮一怔,眉宇微皱了片刻又缓缓松开。他俯视着点玉明亮清澈的眼睛,一时心中竟难得地升起几分对他人的赞同来。

倒还乖巧懂事,又天赋惊人,倘若是他亲子……

月泉淮心中少有地泛起几分失落和遗憾。他轻叹口气,目光微垂。

指尖无意识地顺着点玉的发丝缓缓滑落。

“义父……”手底下突然一滑,月泉淮抬起眸子,只见点玉像只小动物似的,将脑袋钻到他手底下,硬是将自己的手拱到了他头顶上。点玉顶着他的手,眼神有点怯怯地看过来,语气里的讨好格外分明:“是我逾距了……义父别不高兴……”

月泉淮盯着他,轻叹口气。

也罢,虽无父子之实,也有父子之名,更何况小金乌眼中的孺慕也有几分子女亲情的意思。至于其他……也无法强求。

挥散心中泛起的一丝无力感,月泉淮又抚了抚点玉的头算是回应。手掌下的发丝极为光亮蓬松,又极为柔软顺滑,比起他自己的也差不了多少,摸起来倒颇为享受。

感受到义父的抚摸,点玉松了口气,闭上眼睛又蹭了蹭月泉淮的掌心,小声叫着“义父”撒娇。

“义父……”点玉睁开眼睛,抱住月泉淮的膝盖轻轻晃了晃,又将头一歪,整个儿趴在了他的膝上,目光软软的,清澈又乖巧:“义父,我累了。”

早在山上时,月泉淮就答应了点玉三个条件,其三便是允他在自己身边休息。而后点玉贴身侍奉,又总黏着他,也算是将这个条件贯彻到底了。

毕竟时间一长,连月泉淮自己也有些习惯了。

“上来吧。”月泉淮轻勾嘴角,随意地拍了拍身旁柔软的小榻。

“谢谢义父!”点玉弯起眼睛,轻快地蹿上床榻,抬手摘了头上银簪收进怀中,免得待会儿戳痛义父,这才小心翼翼地躺倒在月泉淮的膝上,双手抱住了他的一只手。

黑缎子似的长发在月泉淮的腿上披散开来,又顺又亮地闪着光,看上去手感极好。月泉淮看了看,随手抚了抚。

他鲜少有这种轻松闲适的时候。这种感觉有点像是在抚摸一只猫儿,但是又不太像。

同样的乖巧,同样的温顺,同样的柔软,同样的无害。

不一样的亲昵,不一样的默契,不一样的恋慕,不一样的爱意。

温情。

这个词鲜少出现在月泉淮的生命中,又或者说他惯于享受于此而不自知。被爱的汁液浸泡的人总会对围绕在身边的炙热感情习以为常,而当另一个需要以他的汁液为灵魂源泉的弱小生命出现时,这个人才会好像第一次品尝到这种汁液一般,新奇而探究地不断品味着爱的味道。

这是一种无孔不入的味道,随着空气流淌,在平凡的时刻里无声无息地散播,它从皮肤浸入心脏,又从呼吸渗入脑海。

它是痴儿怨女的生命之火,是亲朋好友的助勉之源,是父母子女的坚牢纽带,是人与人之间最原始的守望与呵护。

它是毒药,它是解药,它是自由的枷锁,它是指路的明光,它是日月升落的轨迹,它是天际变幻的霞光。

“义父……”点玉侧了侧身,环住月泉淮的腰,将脸颊埋进他怀里,深深地呼吸着他身上独有的淡淡香气。

那是一种很清冽的气息,像是冰雪覆盖下的挺拔松木,又像寒光森森的出鞘宝剑,像是被清晨露水打湿的清凉绿叶,又像是逐渐冰冷凝固的甜腥血液。

义父好香。

察觉到义子的小动作,月泉淮有些好奇地垂下头,探究地瞅了瞅将脸完全埋进他怀中的小金乌。

这是干嘛呢?

又抱着月泉淮吸了两大口,还隔着衣服蹭了蹭腹肌,点玉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点,抬起眼睛仰望着月泉淮。

“义父你说,自由是什么?”

自由是什么?

这个问题竟把月泉淮问得一愣。

就像温暖的爱意一样,于他而言,自由不过是空气和水一样常见的东西,常见到无法激起他心中任何的波澜。自由对他来说太多太多了,无论是身份带来的,权势带来的,武功带来的,金钱带来的……多到如同春日里纷繁杂乱的野花、勃勃生长数不胜数的野草,他未曾注目,更不曾在意,也就无谓了解,更无谓教导怀中的幼崽。

他不曾了解过不自由的苦楚,便也无法体味自由的甜美。

难得被人问住的感觉让月泉淮觉出几分新奇,被小金乌用懵懂而好奇的目光期待着教诲的感觉更是让他觉得有种别样的趣味。只是那小金乌的眼睛一直黑溜溜地盯着他,一眨不眨,这让没能第一时间给出解释的月泉淮品出几分窘迫和羞恼。他轻咳一声,正要肃了脸色说点什么,却又一垂眸,看到点玉摊开在他腿上的大片的黑缎子版的长发。

那长发水亮亮的,抹了水儿般地闪着亮晶晶的光,月泉淮伸手摸上点玉光滑的长发,恍惚间神思一闪,被这光亮的头发拉回至黑山林海的温泉地宫中。

点玉第一次来侍奉他的时候,赤着身子下了水,一头长发就是被池水这样浸得湿漉漉亮滑滑的,抱着他的胳膊,一脸委屈地向他抱怨什么来着……

眉宇微微皱拢又分开,月泉淮漂亮到妖异的眉眼闪过一丝明悟。

他是抱怨陈徽的无礼,对他不男不女的评价,但是后来,又跪着向他请罪,苦恼于自己竟被陈徽一句话扰乱了心神……

月泉淮垂下眸子,勾人的凤眸和点玉充满期待的眼睛对视了。他轻轻勾起嘴角,手掌揉了揉点玉的头,又顺着头顶滑下,缓缓抚过柔软光滑的长发,语气一如既往地轻佻又懒散:“对你而言,能够不被他人的言语支配,就算是真的自由了。”

“不被他人的言语支配,就是真正的自由了么……”点玉的双目有一瞬的失神,他低声喃喃着月泉淮刚刚说过的话,脸上流露出思索时特有的、困惑似的神色。

月泉淮看着他的迷茫,呵笑一声,漫不经心地抚摸着点玉的头发。白皙的指尖玩弄着漆黑柔亮的发丝,凤眸饶有兴味地注视着柔软的长发如何将他的指尖寸寸缠绕。

由松至紧,从温顺柔和到步步紧逼。

像蛇一样。

月泉淮突然失了兴味,手指一松,百无聊赖地看着失了支撑力的头发骤然圈圈松散,如断了骨的蛇一样软成一摊。他又挑起一缕发丝漫不经心地玩弄着,浑然不在意点玉混合着思索与茫然的嘀嘀咕咕。

活了上百年,月泉淮固然知道世上太多的事离不开知易行难四个字,即便他将道理教给点玉,如何琢磨透彻也还要看他自己的悟性。不过让他有点意外的是,这小金乌难道还没反应过来……

“啊呀!”怀里点玉一声恍悟的轻叫,又是害羞又是尴尬,月泉淮嘴角一勾,垂眼看着点玉从脸颊到耳根都红了,又扑进自己怀里,抱着他的腰不肯松开:“义父坏……义父用陈徽笑话我……”

“呵呵呵……”闷在胸膛里的笑声终于溢出唇瓣,月泉淮单手抵在唇角,好生笑了一会儿才算平静下来。他嘴角噙笑,故意用指尖捏了捏点玉通红的耳垂,还颇为坏心眼地捻了两下。

“唔……义父……”点玉被他捻得扭了下身子,脑袋更深地埋了埋,闷闷的声音从他怀里传上来,整个人都快钻进他肚子里了:“义父欺负我……”

“哦?”月泉淮一挑眉,身子向后一靠,眉目含笑地挑玉的一缕发丝,缠在指尖漫不经心地把玩:“若不是你刚刚主动提起,老夫倒是也快忘了。不过——”

月泉淮垂下那双勾人的凤眸,任由那缕头发从他指间流畅地滑落,他看着抬起脸来的点玉,嘴角轻轻一扬。

“——反应竟如此迟缓,看来老夫当日的教导,你也并未在意啊。”

“义父!”点玉一下子从他腿上弹了起来,整个人急得不像样子,脸也红了,语气也乱了,声音也慌了,他语无伦次地跪在月泉淮面前,赌咒发誓地想要证明自己并没有忘记义父的教导。月泉淮闲散地歪斜了身子,撑着头双眼微弯,心满意足地看着点玉慌慌张张的模样,直到这小金乌终于再次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面红耳赤地叫嚷起来。

“义父!”

“哈哈……”月泉淮终于不再忍耐,畅快地笑出了声,笑得袒露的白皙胸膛都一震一震的。好生笑了片刻,他单手握拳,在唇边抵了抵,这才敛了笑意,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点玉憋红了脸,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憋屈模样。

有趣,实在是有趣。

月泉淮看着有意思,抬手示意点玉来自己身边。点玉鼓着包子脸,乖乖来到他身边,一把抱住月泉淮的手臂将脸埋进去蹭了蹭,这才抬起头来,憋气又委屈地开口。

“那,等到了成都,义父给我买根糖葫芦吧。”

抓着他胳臂的双手轻轻地晃了晃,月泉淮勾着笑意垂眸看去,正对上点玉清澈又期待的双眸。

“义父,好不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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