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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无所适从

 

这是七月中旬的华山,炎炎烈日足以燋金烁石,若再来一场雨,那便真是把天地万物罩在蒸笼里了。山脚下瀑布翻涌,飞溅的水珠在日光下显现出缤纷之色,又洒进潺潺溪流里,两边草木葳蕤,丛丛簇簇,一望无垠,一应蓬勃蒸腾在夏时酷暑中,再看那水中,有一少年卷着裤腿,赤脚踩在嶙峋石块上,任性贪凉,长辈劝了也不听,便由他去了。

“舅舅,您也下来啊,可凉快了!”少年回眸朝岸上的男人招手,刺目金芒遮住他半张脸,独在巍峨群山下熠熠生辉,旁的皆是模糊难辨,只有那一幅灿烂的笑容清晰分明。

男人在片刻的怔神后,用一个微笑掩饰过去,并残忍拒绝。

少顷,少年终于愿意老老实实地坐到岸边,原来是因为被水底的瓷器碎片划伤了脚,鲜血甚至渗浮到了水面。他屁股底下垫着男人的白色轻纱外袍,折了两层以免纱薄会透染秽物,男人在他身侧弓步蹲下,一掌托着他受伤的那只脚,为他洗去血污,又施法使伤口凝固、结痂,最后完好如初,只是他愁眉不展,脸色很不好。

少年抱怨道:“谁啊那么缺德,把碗渣子往水里扔。”

“许是上游猎户的手笔。”男人拿来巾帕将他双脚上的水珠擦拭干净,关切道:“还疼不疼?”

“这算什么?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怎么那么多年过去了,您反倒把我看娇气了?”少年有些难为情地把脚缩回去,旋即再度放进水中,另一面又拽着男人的胳膊道:“舅舅您也来凉快凉快,别矜持了,我又不是外人!”

男人无奈:“你怕不是在故意折腾舅舅。”无有他法,小外甥盛情难却,被规矩束缚了几千年的男人终于也体验了一把无拘无束,他们依偎在天地间再平常不过的溪边,共迎暖风,共索欢凉,男人打开他那柄硕大无比的玄扇撑在少年头顶,为他罩下一片阴翳。

他难得来一回,每次来少年都喜出望外,便起个大早扮成凡人模样在圣母庙里充当庙祝,实则是在迎他。

少年百无聊赖地踢打波光粼粼的水面,偶有感慨道:“我记得当年在刘家村的时候,您也如这般坐在我身旁同我闲聊,您说您的家乡很美,山清水秀,市集喧闹,好像是叫灌江口!可惜一到夏天就比别的地方炎热很多,不过我还是很喜欢,既然那里是您的家乡,自然也是我的家乡咯!”

男人眸光柔软,轻声道:“等舅舅将灌江口的府邸修葺好,就带你过去住,好不好?”

少年知道男人从未对他食言过,霎时满眼的期待与向往,“好啊好啊!等您有了空闲,我可要去好好烦烦您!”他也知道男人日理万机,所谓的住只是小住,而非长久之意。

男人笑而不语,神情温柔似水,侧过脸静静地望着他,良久,他抬起手,屈指蹭去少年脸上的水珠。

少年还在没心没肺地傻乐,未几反应过来,惊恐道:“舅舅!您才摸过我脚,又来摸我脸?!”

男人无言以对,“怎么?当初徒手拿取沾满燥矢1的馅料之时,可不见你嫌弃,如今却嫌弃起舅舅来了?”

“哮天犬叔叔闲着没事儿就跟您聊这些啊……”少年嘟囔了一句,尔后扬起脸笑容谄媚,道:“我不是嫌弃您,是嫌弃我自个儿呢!您是谁啊,您可是光风霁月、风华绝代、风度翩翩的二郎显圣真君,只有您嫌弃别人的份儿!”

男人没好气地给了他一个脑瓜嘣儿,他说他油嘴滑舌,嘻皮笑脸,不过他也乐在其中罢了。

微旦一过,西躔时分接踵而至,眼看着暮色降临,天河显影。

恰有一轮明月入沧海,半如血色半苍黄。昏暗凄凉的色调将乾坤万物一分为二,仿佛远方还是天光大亮、欣欣向荣的好景象。

少年在不知不觉中打起了盹,男人也早已将他从水里抱出,并帮他穿好鞋袜。少年拿男人的胸膛当靠枕,困意袭卷,令他意识不清,这时候便最是情肠流露的时候,他哈欠连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却迷迷糊糊地说:“我以前受伤的时候……您的心肯定比我身上疼多了,虽然……您不说,但我都知道……舅舅……您真好……”而他只觉得四周乍然陷入一片寂静,连夏虫鸣叫的声音都微乎其微,额头有一瞬间的温热与绵软,稍纵即逝,像是从未发生过似的,和他的梦境一样,刻骨铭心又那样不真切。

或许有一天,他需要独自发现并承受,其实他的舅舅并没有那么好,但有些事深陷其中被反复敲打折磨数十年,如何能谈绝对的是非。

九重天灵霄宝殿,文武朝臣列位左右,其间暗流涌动,各怀鬼胎,俱是寡言。大殿正中,玉帝传杨戬来此,那面如敷粉的值官首领手捧圣旨,宣读道:

“玉皇上帝诏曰:兹有碧丹宫主事褚莫,才疏学浅,德行不端,屡行非道,致使无辜受害,冤案频发。彼未能恪守新颁天条之法,反欺瞒上下,犯欺君之罪,辜负朕之厚望。故收夺其兵权,废其修为,打入无间地狱,永世自省。司法天神杨戬,拨乱济危,功绩卓着,是乃折冲之才肱股之臣,朕甚慰之。今撤碧丹宫之职,将三界司法大权及征兵、出兵等军务悉数还予杨戬裁决。纶綍下达,咸宜遵奉,不得有违其命,钦此。”

声音尖细却洪亮,偌大的金銮殿内回响阵阵,一纸书卷即可决定孰为王孰为寇。

殿内鸦雀无声,似乎比方才更加寂静,甚至隐约能听到在二重天的刑台上,褚莫受刑时的凄厉惨叫声。

杨戬仿佛置若罔闻,他镇定自若地垂眸拱手,领旨谢恩。

他什么都不必做,他只需要等着心浮气躁的拦路者行差踏错,便能大获全胜。

值官双手托着兵符走下金砌,躬身弯腰,上半身几乎与地面持平,他步伐极快步子却小,一步步恭恭敬敬地走到杨戬面前,手捧兵符越过头顶,道:“这是另一半兵符,请真君取回。”

“小神,拜谢陛下恩托。”杨戬略施一礼,后欲接过值官递来的兵符,镌刻了篆书铭文的青铜件被从中切开,无形无气,一块小小的死物被天下人争夺,不惜头破血流、一败涂地,对之既向往又忌惮,而如今尽归他所有。他快要握住这份滔天权势,可就在即将触碰到的时刻,心脏却骤然刺痛如刀剑相绞,像被一只手掌狠狠攥住,要将其生生剥出肉身。

杨戬动作一顿,伸出的手滞在半空,脸色是罕见的惨白。

值官疑惑:“真君,您怎么了?”说着便又将兵符往前稍递。

可他脑海中血雾蒙蒙,房屋清河湮灭成烬,活生生的人成了一具死尸,他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像是有一把九尺利剑悬顶刺下,将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双目颤抖,木讷神损,下一刻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蟠龙氅掀起云浪风尘,即将落到他手中的兵符应声坠地,砸出清脆一响,像是被丢弃的秽污一般滚了几转,又悄无声息地埋入云雾里。

众仙无一不大惊失色,值官更是连滚带爬地将兵符找回,玉帝懵然片刻,旋即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大吼放肆二字,可灵霄殿再怎样议论纷纷,那九五至尊再怎样瞋目切齿,也无济于事。

在此之前,灌江口杨府,彼时正是入夜时分,晚秋的风凉而不刺骨,沉香坐在院里的轩榭旁,托着腮目视前方,假山前一水的白墙黛瓦,墙上凿出了若干六棱窗,透过空明窗棂,他看见成千上万的篁竹在框架的束缚外迎风摇曳,金黄残叶如同晚霞一般美艳绝伦,簌簌地落、飒飒地飘。

沉香忽然正襟危坐,了然于胸道:“别躲着了,出来吧,我都看到您了。”

哮天犬从假山后现身,讪讪走到他跟前,笑容有些尴尬,“真敏锐啊,我不是监视你啊,就是来喊你去吃饭,主人的命令我也没法子,而且你大概……也不是很想瞧见我。”

沉香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半晌,随后转回头,道:“我想过了,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得益的也是他,我还不如一并怪他,反倒省事了。”话到此处,他停顿了很长时间,耳边是哮天犬忙不迭请求他不要恨杨戬的声音,他才轻飘飘地说道:“但好像我总是没法真正怪他,正好谁也不责怪了,我自己也落个清静,要不然怪来怪去的多麻烦啊。”几句话让哮天犬沉默不言。

沉香仰头望天,今夜的月亮被云层遮挡,星点也疏疏落落,只得见银河两侧的牛郎织女星,他道:“我不想吃那些东西,都吃腻了,天气越来越冷了,川蜀做锅子的店家不是很多嘛,要不……”

附近有名的那几家是可遇不可求,若要新鲜食材起码要排上三四个时辰的队,哮天犬却不觉得他在刁难人,登时喜出望外,“好嘞!我现在就去买,你先回屋子里等着啊!”说罢,他便匆匆离去不见踪影。

而他消失的一瞬间,沉香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淡去,枯黄竹叶飘落在他肩头,他扶膝起身,沿着长廊往光明处走,身姿挺拔,如竹如松。那块天眼坠饰陡然被风吹刮至腰侧,那根柔软的黑色绳索由他攥在手心。

天边雾霭沉重,哮天犬出了杨府,正欲驾云时却像发现了什么似的,他转身抬手,摸不到那块水蓝色的屏障。

今日运气好,食楼里排队的人没有往常多,他寅时就已经装好东西返程回府,却在身处数十里之外时便嗅到了一股极为刺鼻的血腥味,这气味不属于屠宰场,更不属于某个惨烈的陌生地。他心中惶惶不安,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回到府宅,那道可怖的血味更加浓郁,好像长存于他鼻下。

正对榕树的厢房门扉大开,内里阴森空洞,像凶兽的深渊大口,它将里面的人嚼碎了,落得个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他不敢看,愣在当场,呆若木鸡。

一阵疾风吹来,杨戬不知何时来到的廊檐下,血迹从里蔓延到门槛处,他强装镇定跨进屋室,却被结结实实地绊了一跤,他踉跄着,不顾身形是否安稳,茫然无措地找寻沉香的身影。于是在帏幔飘扬的榻下,他如愿以偿——沉香靠着床沿,咽喉插了一把利器,捅出了个狰狞的血窟窿。红肉翻卷而出,鲜血将衣物浸透,他坐在血泊中,了无生气。玄绳垂至胸口,让人一眼参破他用于自戕的是何物。

齐天浪潮借势涌来,杨戬再次被吞噬其中,他好像死得更彻底。他跪到沉香面前,手忙脚乱地去抚摸他苍白如纸的脸,又试图擦去他颈间的血污,又觉得这衣服会让他身上难受,便要为他换洗,可就在目光落在他喉间时,他的所有慌乱才被打回原形,陷入前所未有的死寂中。

哮天犬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之外望着,看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面目全非。

今岁冬,川蜀下了一场大雪,冰凝一排排挂在檐椽,天凝地闭,风厉霜飞,隆冬时节,沉香在某日苏醒。

屋里的火炉烧得正旺,火星攀升又被网罩拦下,两床绒被盖在身上,杨戬坐在床边,昼夜相守,却不止是憔悴,甚至仿佛苍老了千百岁,以至于精神恍惚到沉香醒来后唤他数声,他也懵然不觉。

“舅舅……”

杨戬双手微颤,浑浊茫然的目光聚在沉香脸上,肉身修复易也不易,但沉香被贯穿的喉咙已经完好如初,气血较之从前也补回来不少。较之起初发现他命殆于此时的心如死灰,他现在反而不知说什么好,他是该悔恨送了他那要了他性命的天眼,还是该庆幸不曾告诉他压制他法力的术法已然被他抹去,才让他不至于伤害到元神,若真如此,那才真的是回天乏术了。所以此时相顾无言,两两缄默。

良久,杨戬才开口,声音像封闭多年生了锈的铁门,甫一推开便会伴随着沙哑粗糙的摩擦声,他温柔地笑着,可眼中泛出的情感却比莲子之心都苦,“来年春时,便回家吧。”他稍作停顿以索求片刻的舒缓,否则便真要窒息身亡,须臾,他再度续上话,“舅舅以后……不会再见你。”

沉香眼中有道惊讶之光一闪而过,他动了动唇,终是无话。

“饿不饿?舅舅先去给你做些吃的,好好休息。”他起身帮沉香掖好被子,这次与从前不同,这次沉香醒着。

沉香顺势抓住了杨戬的手,因太过急切,他只拢住了他的四指,粗砺的指腹刀口丛生,他心间一阵阵泛酸。暖意从指尖蔓延到四肢,缓缓流淌进脏腑,杨戬情不自禁曲弯手掌,将沉香温软的手紧紧握住,他弯着腰,二人离得很近,呼吸时常似有若无地划过对方的面颊。

他是一个长辈,也是一个苦苦求爱的恋慕者,他所期盼的一直都不曾改变过。

“舅舅……”沉香道:“一死了之是我想的下下策,您教过我,兵法有云,投之亡地然后存,对不起,用到了您身上。我知道您心疼我,一点皮外伤就能让您忧心忡忡,我想,若我因此亡命,您定会救我,要是失败了,死了也罢,要是成了,您往后便再也不会逆我的意愿继续将我困在这方寸之地,拿您的天眼自尽都是我为了让您愧疚的伎俩,您不要伤心自责,对不起,利用了您的感情。但我想,从前和现在……我都该对您坦诚。”

杨戬眉宇凝蹙,哀愁汇聚在眼中经久不散,他不知沉香为何要满怀歉疚,罪魁祸首明明是他。若是平常,他该训斥沉香说世上方法千万,莫要残损自身以达到目的,可现在,他如鲠在喉。

他所谓的感情,当真是害人不浅。

沉香见他痴痴地看着他,也不说话,便不动声色地将手抽离,杨戬心门颤栗,下意识要去将其捞回,在原处僵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又堪堪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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