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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三月的首都像幅褪色的画,沙尘暴一茬接一茬,风沙肆虐,席卷过高楼大厦,整座城市都被吹得灰头土脸。

李铃风走在路上,眼睛有些发疼,呼吸间全是一股子难闻的沙土味,除非必要,他断不会挑拣这种时节出门,可今天不行。

今天是李缺祭日。

当初下葬时李铃风捉襟见肘,再加上这边没什么东西不贵,陵地也被炒得水涨船高,艰难凑出一部分钱,只能挑处性价比最高的。

陵园离市区很远,当初卖地的跟他说这块风水极好,那都是找大师精细勘测过的,下葬三年保管福泽亲人财运滚滚。

现在三年将至,眼看着他钱袋子上的窟窿上越捅越大,他真该把那人叫过来对峙一番,看能不能退他点钱。

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将手上那束白山茶放在冰冷的墓碑旁,他凝视着那张黑白照片,轻声呢喃。

“两年了。”

李铃风靠着墓碑说了很多,声音不徐不疾,想将这段日子的琐碎事情全都吐露出来,却被手机铃声突兀地打断。

瞥了眼来电显示,他握着手机走出很远,直到看不见那座墓碑,才滑动接听,面上情绪淡淡,近似一种冷漠的厌烦感。

“二十分钟内滚过来,来了几个客人,点名要你。”

李铃风没忍住笑出声,唇角上扬的弧度转瞬即逝。

什么点名要他,他又不是什么头牌,就他两年来的这幅尊容,没把客人吓跑都算他们心理素质强大,不过是想找个替死鬼上去顶包。

敷衍地嗯了句,李铃风径直挂断电话,离开的时候回头望了眼墓碑方向,那瞬间心头涌上很多复杂的感情,可最终也只是化作溢出喉口的一句叹息。

他转身,大步离开墓园。

打电话的是他领班,只不过这个班比较特殊。

他是男公关,再说直白点就是性工作者,在一家会所混日子,会所算不得京城顶级那批,消费却实打实的高。

外界都说有身份的人召妓跟普通人召妓不一样,确实不一样。

普通人大多想从他们肉体上获得快感,或者寻个精神慰藉,而那些有权有势的都以折磨人为乐趣,玩得变态,不把你当人,偏还端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forest不是什么顶级会所,但偶尔也会来一些达官显贵调调口味,正所谓高风险高收益,如果能坚持一晚上,倒也能赚个盆满钵满,而放眼整个forest,估计就只有他不惜命。

这样想着,李铃风闭上了眼睛,头靠在车窗上进入假寐状态。

出租司机大概四十来岁,忍不住透过车镜窥视后座的男人。

男人高高瘦瘦,皮肤很好,跟块通透白玉似的,找不着任何瑕疵。标准的三庭五眼,一双凤眼细长,眼尾略微上翘,两颗清透水润的珠子嵌柔和线条里,光是眨眼就叫人心酥了大半。

刚刚男人上车,司机和他短暂对视过一秒,忍不住心跳加速。

怎么会有男人长这么好看,简直比电视明星还要漂亮。

这样想着司机看了眼订单上的目的地,于是不难猜出他是做什么的,他目光突然有些感怀起来,那是一种不含恶意的叹惋。

临近下车的时候李铃风给自己化了个妆,化得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不知道往脸上扑了多少粉底,原本自然白皙的皮肤变得惨白无光,那两笔鲜艳的口红甚至都还没抹均,像是凹凸不平的蜡笔痕迹,极似入殓妆容。

他下车结账,司机乍一见,心跳又漏了半拍。

不过这次是被吓的。

forest的装造布局不是富丽堂皇的欧式风,这儿的老板姓张,喜欢附庸风雅,取了个洋文名,内部装修却以古韵着称,或许这也算吸睛的一种手段。

会所位置并不起眼,藏匿在一家书店里,白日售书,晚上才算真正开业,店内有扇暗门,进去后有道长廊,廊间青灯高挂,几步一盏,暖色灯光铺满一整条石板路,尽头处是一扇看似沉重的木门。

李铃风刷了指纹,木门缓缓打开,门后立马跳出一张讨厌的脸。

是他领班,叫桂东来。

个子不高,长得尖嘴猴腮,一双眼睛就跟火眼金睛似的,盯人时势必要将你盯出一个洞来才肯罢休,譬如此刻。

他盯着李铃风,语速又急又快。

“你他妈要死啊,让你二十分钟赶过来,你自己看看你迟到了多久,你多大脸让他们等你!”

李铃风面不改色地扯谎:“特殊时期,路上碰见盘查的,看我鬼鬼祟祟问了很多东西。”

桂东来不说话了,懒得计较他话里真假,拉着李铃风先匆忙换完衣服,紧接着就往电梯方向走。

“我跟你说,今天来的都是些大人物,你就跟伺候你爹一样照顾人家,不要出岔子,不然我们都得遭殃!”

李铃风俨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所谓模样,也不反驳,只顺着他话嗯了声。

出了电梯,还没到拐角的地儿,迎面撞上几个保安扶着一个女人出来。

女人穿的紧身裙,裙子很短,暴露出大片的红痕淤青,原本姣丽的脸蛋上红肿一片,突兀地浮现几个巴掌印。

李铃风只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如果没记错的话,她应该是所里当红的女公关。

能红除了气质长相要出众,那必然还要舌绽莲花,八面玲珑。

这样的角色进去都撑不住场子,那他进去不是纯找死。

他虽然不怕死,但也不想就这样被打死。

李铃风在门口顿住,刚想问具体点看能不能借口走掉,整个身体就被桂东来拽着带进包厢。

里面的装造布局古色生香,灯光晦暗,难闻的烟草味缭绕在梁柱间,丝丝缕缕,暧昧不清,忽略那些跪一地的男男女女,倒真像什么瑶池仙境。

沙发上统共坐了七个人,看着年纪不大,最多三十多岁,扫一眼就能分清主次关系。

坐中间的那人长相周正,很年轻,其他四个人都在留意他脸色,陪着着他玩。沙发边缘还坐着一个人,看不清脸,更像一个局外者漠然观察,估计地位不低。

而先前进来的那些男女公关都匍匐在地上,缩着身子极力控制着颤抖。

李铃风面上露出职业笑容,声音掐得发嗲,款款走近他们。

“几位哥哥晚上好。”

坐在中间的那个男人率先抬头,待看清李铃风的脸之后,他扯了下嘴角,讥讽道。

“你们老板倒是胆子大,什么货色都敢往我这送。”

这摆明了是嫌弃他的意思,李铃风心里门清,如果这个时候退出去顶多是挨老板一顿毒打,但要是继续留在这,指不定会发生什么意外。

正寻思着该怎么借口离开,那男人似乎多看李铃风一眼都嫌晦气,转而扯着他脚下的一个男生,语气轻佻。

“你长得倒是不错,出台费多少。”

李铃风偷瞟了一眼,那个男生他有印象。

forest里并不是所有人都卖肉,有些侍应生只卖服务和身上的谈吐学问。

“我、我不卖的……”

“别他妈给脸不要脸。”男人显然生气了,挥手就是一巴掌过去。

男生的半边脸肉眼可见地红肿起来。

男人脸上泛着冷笑,“还端起来了,这样吧,你陪我出去玩一场,不上床,按小时算,一小时十万,怎么样。”

男生捂着脸,泪眼朦胧,还是摇头。

“成心不给面子是不?”

“啪——”

又是一巴掌。

他抬手那股狠劲宛若活生生的阎王,包厢里的这几个人,可能随便拎一个出来身份都不简单,却没有一个人敢跟他搭腔。

而那些男女公关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唯恐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

出来做生意,你情我愿,你不卖有的是人卖,又不是什么黑社会搞些强取豪夺,平常场子里有这种人闹事也会被保安打出去。

可这次偏偏碰见这样一个得罪不起的神经病。

想到这儿,李铃风笑意盈盈地跪在活阎王跟前,“老板,他就是个一根筋的学生,不懂事,您跟他较什么劲呀,再说我们会所确实有不成文规定,服务员不能和客人有私交的。”

男人面无表情地瞧他,掐着他下巴,慢条斯理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给你们老板打个电话,我跟他说说。”

进来之前他知道这些畜生不是普通人,却没想过会这么权势滔天。

在他眼里,forest幕后操纵的那双手,就已经是顶天的存在了。

李铃风表情僵在脸上,疼痛自下颌骨传开,像是要被捏碎一样,他费劲挤出一个笑,配合脸上那副浮夸的妆容,整个人看上去有些莫名的滑稽感。

“老板——”

话还没说完,男人像是觉得脏手一样,甩开他的脸,对着沙发角落道,“易岸,你觉得他怎么样。”

问完他嗤笑一声,“长得寒碜,胆子还挺大,凑合一下做你今晚木桩?”

角落里男人的脸晦暗不清,下颌微扬,是审视打量的弧度,半晌才懒散应了句。

“随便。”

李铃风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向角落那人,心里闪过十多种应对的方法话术,却在看清他脸的瞬间怔住。

太像了。

眼睛、眉毛、嘴唇。

甚至是看人时那种轻飘飘的眼神。

他恍惚间甚至忘了今夕是何年、自己又身处何地。

时间仿佛回到几年前晚霞绚丽的傍晚,他们漫步在后海街道上。

“还是老地方,上二环?”

男人跟他打商量似地开口。

那人从鼻腔哼出一道气音,稍纵即逝。

如若不是李铃风神经敏感,过分留意他的举动,这声讥讽般的轻笑旁人断然听不出来。

“免了,可不比李少胆大,上赛道玩吧。”

他话说的轻描淡写,看似有商量余地,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在场的其他几个都是人精,知道在外什么叫谨言慎行,也知道这李四平日里的荒唐德行。说白了,这人就是他老子的一颗雷,往上一查一个准,却又碍于他老子的面不得不对他委曲求全。

这会听见易岸的话都纷纷搭腔起来。

“我朋友在五环那边投资过一个赛道,我给他打个电话让他们清场。”

“对对,再多些人喊过来一起热闹热闹。”

“这敢情好,小四爷觉得呢?”

李怀谷嘁了声,像觉得没意思,一脚踹在那学生肩上,支着下巴看他,吊儿郎当地开口。

“行,那你来做我的木桩。”

李铃风垂下脑袋,思绪已经清明。

耳边似乎响起学生低声的抽泣,地面铺就着一层厚重的羊毛毯,跪在上面并不会冷,可他莫名感觉心寒,像一片雪花钻进心脏,融化后的凉意旋踵即逝,只留下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水渍。

近来京城升温不少,晚上出门不穿羽绒服也不会觉得冷,傍晚下起了雨,雨势不大,却延绵下了两小时,清雨擢尘,夜色里浮动着枯枝尘土味。

李铃风伸手打开了车窗,静静看向窗外。

那群人报给他们一个地址,让他们打车过来。坐在他旁边的是那个学生,脸上巴掌印明显,红白交错着蜿蜒下几道泪痕,说话声音很小。

“刚才谢谢你,我叫许共青。”

李铃风没应声,他自认为不是什么好人,刚刚难得一次的出言相助也没换来什么好结果,反而还把自己搭进去了,于是这会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总之心情挺差劲的。

许共青并不介意他的沉默,偷瞥了一眼前面开车的司机,发现司机完全不关注他们,才敢嗫嚅开口:“请问你知道他们说的木桩是什么意思吗?”

李铃风单手撑头,修长整洁的手指揉摁着太阳穴。

大概知道吧。

以前听会所里资历老的说过一些,再加上他们提到的赛车场,于是不难猜出他们想玩什么。

收回窗外的目光,他不咸不淡地开口:“你站在原地不能动,刚刚那个男人开车从一公里外冲向你,车身熄火之后,哪对搭档之间的距离最小,哪对胜出。”

闻言许共青脸色一白,伸手抓着车门,半天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李铃风不着痕迹地扫他一眼,“劝你不要做傻事,他们有一千种办法找到你。”

赛车场地已经被提前清空,李铃风他们赶到的时候李怀谷兴致很高,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正和旁人说话,许共青过去沉默地跟在他后边。

李铃风扫了眼易岸位置,他一个站得很独,身上几乎没什么气场,也不参与他们的讲话,话题抛到他身上了就一笑置之,懒得搭理应付。

雨还下着,只剩些细丝,落在皮肤表面有些凉,李铃风面无表情地擦掉那些水渍,眼底心思沉沉。之前在forest里觉得他们像,现在重新审视打量,才发现他们大不一样。

抛去身份地位不谈,李缺像冰,永远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易岸就像这场雨,润物无声,没什么存在感,但却让人无法忽视它的作用。

这样想着,李铃风闭了闭眼睛,识趣地跟在易岸身后,不作他想。

场上除了刚刚包厢那七个,还多出来几个人,身边都带着女伴或男伴,只不过身份和李铃风许共青不一样,那些人不是公关,都是些抱着攀高枝的想法的草鸡,视线略过李铃风他们时总是有些鄙夷的。

殊不知在那群人眼里,他们之间并无二致。

“哟儿,小四爷今个换口味了,不是号称京城第一直吗?”

迎面走来一个男人,别人都叫他姚公子,皮囊很好,称句风流倜傥不为过,看见李怀谷身后跟着的人调笑道。

李怀谷也笑,只是笑意不及眼底,“男人又脏又臭的谁爱上谁傻逼,我抓他过来当木桩而已。”

一句话几乎把在场的富家子弟都阴阳了遍。

易岸站就像个旁观者一般站在边缘,扫视了圈众人的表情,扯了下唇角。

比起那些歪歪绕绕,他果然还是更喜欢李怀谷的不屑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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