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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乌以沉太清楚计江淮的敏感脆弱了,即使计江淮对乌以沉怀着恨意,计江淮也无法否认自己跟乌以沉的亲密关系,计江淮会情不自禁地去在乎乌以沉,而乌以沉故意在计江淮面前拖着不治疗,故意伤害自己,就是为了让计江淮的精神跟着他自残的刀片一同动摇,血液从乌以沉的喉咙里喷溅出来,却染红了计江淮的记忆,乌以沉一边嘲笑着他的恐惧,一边割开自己血淋淋的伤口给他看,计江淮的应激反应就是乌以沉最好的兴奋剂,在最后有限能自由活动的时间里给计江淮留下永久而牢固的阴影,这比弱不禁风的遗言遗照有用多了。

计江淮自己也用过这样卑劣的手段,所以他太清楚了,他也知道在他人面前自残会产生怎样的优越感和控制感,这样羸弱的自己也能让别人惊慌失措,要是能稍微用此勒索到别人的愧疚和同情心就更好了。所以计江淮太懂乌以沉在他面前自残的目的了,乌以沉就是在威胁他,逼迫他用尽力气去记住乌以沉,刻着乌以沉名字的项圈会一直伴随他直到他们在阴间重聚。

计江淮在一瞬间想到:要是那天晚上他见死不救就好了。

其实那天晚上计江淮在打完急救电话之后,计江淮也有一瞬间的后悔,但是救护车已经派出,他再取消会显得蹊跷,还会引起医生的注意,而且还不知道乌以沉的昏迷会不会自行苏醒,所以救护车还是顺利赶到把乌以沉抬上担架带走了。乌以沉被送去了急诊重症监护室,计江淮则去给乌以沉办理挂号手续,值班的护士对他态度很敷衍,计江淮又很疲倦,折腾了好久才交完救护车和救治的钱。

明明有过残忍的想法,但面对躺在病床上的乌以沉又做不出来了,乌以沉的病情稳定下来后,医生便将他从监护室转进了病房,彼时天已经亮透了,医生也说计江淮可以回去休息了,但计江淮却不敢从乌以沉身旁离开,他害怕自己睡着了之后乌以沉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出于愧疚,出于担忧,也是出于恐惧,于是计江淮在乌以沉床边守了一天一夜。

昨天晚上计江淮想回家洗澡睡个觉,但一打开家门就被扑鼻恶臭熏得头晕,原来那天晚上走得太匆忙,忘了关暖气机,流动的暖气将客厅里的血臭味和呕吐物味烘得满屋子都恶臭无比,地上的那一滩血已经凝固氧化,变成了黑色的硬块,呕吐物残渣也结了团,引得苍蝇在聚堆啃噬。医护人员来抬乌以沉的时候踩乱了血水,现在整个客厅都布满了凌乱又黏糊糊的脏脚印,计江淮每走一步都能听到拖鞋发出黏腻的异响。这片残局需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清理完毕,而计江淮已经累得不行了,他没有办法就着这样的恶臭入眠,他只能带几件换洗的衣服去外面住了一晚酒店,然而陌生的环境和床垫让他辗转难眠,计江淮只浅浅地睡了两三个小时便又起身去医院守着乌以沉了。彼时乌以沉还在昏迷,医生给他吊了一瓶营养液,计江淮就坐在一旁数着吊瓶里的滴液数量。

所以乌以沉苏醒后轻轻一叫他就听到了,因为计江淮根本没法休息,精神紧绷得像下一秒要崩断的弦。

计江淮把自己的脸遮住了,他的声音依旧平淡,乌以沉不清楚计江淮是用怎样的表情和心情说出这样的话,是苦苦的哀求?还是不耐烦的命令?

而计江淮不想对自己的话作太多解释,他现在只想一个人清净一下,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病房,让乌以沉自己一个人思考自生自灭的意义。

在陌生的酒店里睡不着,计江淮最终还是回了家,昨晚他回来的时候打开了所有窗户通风透气,现在屋子里的恶臭味已经淡了许多,但经过客厅时还是会被那一大片污渍恶心到,计江淮花高价请了两个清洁工,清洁工见过不少肮脏的大场面,但还是被这如同凶杀案现场一样的血迹吓到了。

在清洁工处理血迹的时候,计江淮先去睡觉了,他拉上窗帘,戴好眼罩,将自己埋进厚实的被窝里,熟悉的床垫和枕头让他稍微安心了一些,他逐渐陷入沉睡,然后又梦见了乌以沉那张恐怖的笑脸,乌以沉滴答着一身血水爬上了他的床,躺在他背后静静地笑着。

两周之后,乌以沉的身体好转,医生检查了之后决定开始让乌以沉接受癌症治疗,医生给乌以沉制定了四个疗程的治疗方案,每个疗程为四周时间,在第一周和第二周连续每天都打针用药,之后停止用药观察两周,再根据身体的恢复情况和癌细胞的变化调整下一个疗程的用药。

乌以沉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所以用的都是昂贵的进口药物,医生给他粗略算了一下,一个月的药费就高达十万,几千块钱的一盒药里只有十几颗药丸,按照重量来换算价格,一克药丸的价格能比拟上黄金。

乌以沉的第一次化疗是在坐在输液厅里吊水,输液瓶上写着一串看不懂的化学名字,透明的药水顺着软管流进乌以沉的手背静脉里,刚输液不久,乌以沉就感觉头晕脑胀、心跳急促,只是静坐着就有些呼吸不畅。化疗的毒性副作用因人而异,而大部分人都会在第一次化疗后产生具大的药物副作用,心率急促、呕吐、腹泻、食欲不振、嗜睡、便秘、脱发等等,在两个疗程之后身体便会逐渐习惯化疗的影响,这些症状也就会减轻了。

整个输液大厅宽敞明亮,数十排不锈钢长椅摆满了整个大厅,即使是工作日也人来人往,孩子的尖锐哭闹声贯穿双耳,中年人的通话声叽叽喳喳,老年人外放着视频一刻不停,这些嘈杂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令人特别地不舒服。乌以沉靠在椅背上,他感觉自己累极了,左手吊着针,右手却连举起手机的力气都没有,他侧头看向旁边空荡荡的座椅,心里落寞地想着计江淮怎么还不来啊。

这两周乌以沉都在住院治疗,计江淮只偶尔带着饭来看他,自从乌以沉吐血送医抢救之后,计江淮就对他的态度变得冷淡了,虽然每天还是会按时送饭过来给他吃,但一直都没什么好话说,今天也是如此,医生说乌以沉打完化疗针之后就可以出院回家了,乌以沉给计江淮打了电话让计江淮来接他,但是到现在计江淮都还没来。

在吊完点滴之后,计江淮才姗姗来迟,他还推来了一个电动轮椅,正是计江淮之前腿伤住院时坐过的。乌以沉打完针的手背还在泛红冒血,他有些生气道:“你太慢了!”

计江淮解释道:“我听说打完针会头晕想吐,所以给你带了轮椅,你不用吗?”

乌以沉试着站起来,确实还有些头晕,他乖乖坐在了电动轮椅上,任由计江淮把他推去了车上。

家里客厅的血迹已经清洗完毕,清洁工还把沙发也擦了一遍,但乌以沉不可能还睡在沙发上,于是乌以沉又睡回了床上。

两周未回家,家里多了一大堆营养补品,厨房里的不健康零食全都被没收了,就连乌以沉的咖啡机也被关进了储物间。计江淮不准他再随便吃东西,于是早早就学会了做病人餐,全都是些好消化又高营养的食材,厨房冰箱里塞满了高蛋白的肉食,橱柜里堆满了养生中药,还买好了破壁机以防万一乌以沉只能吃流食。

但刚做完化疗的乌以沉根本没有胃口,他的胃部一直在痛,吃东西胃部会有抵抗感,不吃东西又会绞着痛,还容易低血糖,他吃了止吐药之后才能勉强喝下一碗肉粥。刚吃完晚饭不久,乌以沉就犯了困,以往这个时间他的夜生活才刚开始,而现在就已经困得不行了,乌以沉随意洗了个澡,一躺上床便睡着了。

睡得早,又起得很晚,乌以沉一口气睡到了第二天的下午,又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了一个小时,最后肚子饿得不行了他才肯爬起来,一下床站起,他便感觉胃部在剧烈地干呕,胃袋绞缩着想要往外喷溅点东西,但内部早已消化得空空如也,乌以沉只能吐出黑色的胃酸,生理性眼泪从他眼眶里挤出来,他出了一身冷汗,四肢因为低血糖而发虚。

乌以沉的胃袋变得矫情,这也不能吃,那也吃不了,吃多了会难受,吃少了又容易饿,乌以沉只能少食多餐,一顿只能吃六岁儿童般的饭量,但没过两小时就又饿了,计江淮只能提前煮很多容易消化的面食或粥食,煮好了就封上盖子存在冰箱里,等乌以沉什么时候突然饿了,便可以直接从冰箱里把食物拿去微波炉叮热了吃。

化疗是一种利用化学药物来杀灭肿瘤细胞的治疗方法,化学药物会杀灭肿瘤细胞,也会误伤到正常的细胞,要是误伤到了口腔里的味觉细胞,便会使病人暂时丧失味觉能力,还会让病人对苦味的感知变得敏感,即使是喝水也会感觉嘴巴泛苦。乌以沉的口味几乎大变样,以前他爱吃的现在他看一眼就要反胃,以前他看不起的,现在又是为数不多能平稳吃进肚子里的。在接受化疗的几天之后他逐渐失去了味觉,吃什么东西都是没有味道的感觉太可怕了,无论是白糖还是盐块放进嘴里都像在吃着灰尘,他喝着计江淮给他熬的鸡汤,汤底里堆着西洋参片,而他只能喝到微微泛苦的白开水,他无论嗅闻还是进口尝都感知不到味道,只能靠大脑缓慢地回想食物大概的味道。

乌以沉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脸色也没有以前那么明朗了,他每日都变得很早睡,又很晚才能起来,一起来便会反呕个不停,干呕完了,勉强吃点东西,又要去医院打针吃药,如此反复一周后,乌以沉虚弱得连去医院也要坐着轮椅了。

乌以沉就像一个漏电的机器人,电池永远无法充满,也很快就用完了电量,免疫细胞和肿瘤细胞在他的身体里打着架,双方都在大量地消耗着他为数不多的能量,他只剩下微乎其微的能量去维持日常机能的消耗,乌以沉变得很容易疲惫,他连在家里走动都觉得累,更难以出去外面了。

于是计江淮变成了维系家庭的重要人物,一切采买都需要靠计江淮,计江淮买菜回来之后还要做饭和做家务,乌以沉有力气的时候也试过下厨房,但因为味觉紊乱,他做出来的饭菜味道总是过淡或过重,所以只能做一些简单的蒸煮,重要的菜式和熬汤还是得靠计江淮来做。

好不容易熬过了第一疗程的打针期,可以暂时歇下来不用去医院了,乌以沉的身体也已经到了极限,因为每天都要打针,乌以沉的左手手臂和手背上布满了消不掉的针孔,洗完澡之后还会发痒,不明真相的旁人看到了还会有不好的揣测。医生建议乌以沉在手臂里埋一个输液港,乌以沉同意了,医生在他手臂上打了麻药,然后用手术刀割开开他的上臂皮肤,往他的皮下埋了一块输液港,再用镊子将输液港的软针与静脉血管连通,装配好输液港后就可以缝合手臂皮肤,从外部来看手臂上会突起一个硬块,以后扎针会直接扎进皮肤里的针座,再由针座将药水输送进静脉里,这样针口愈合得更快,血液感染的风险也会降低。

天逐渐冷了,即使待在有暖气的家中,乌以沉也需要穿着毛衣毛裤,他的身体对温度变化很敏感,只是去阳台收个衣服就会喷嚏连连,晚上睡觉更是要踩着热水袋才能让脚尖暖和起来,同样发冷的还有他的头顶,化疗会损害毛囊细胞,乌以沉每次梳头都会梳掉一把头发,连洗头都不敢用力搓,逐渐地他的头发变得稀疏,寒风在他发间畅通无阻。

某天乌以沉异常地起得很早,他摇醒了熟睡当中的计江淮,计江淮朦胧着眼睛坐起来,他看见乌以沉手里抓着一把黑色的东西,那是乌以沉掉下来的头发。计江淮回头一看,乌以沉的枕头上也落满了乌黑凌乱的碎发,就像是可怕的诅咒现场一样。

虽然两人都早有变成秃头的心理准备,但真的看到乌以沉变成这样时,还是有些惊愕得不知所措。病症在乌以沉的身体里激斗,现在终于也外现到外表上了,乌以沉沉默地搓着手里的头发,计江淮的心情也陪着他一同变得沉重,两人靠坐在床上沉思了很久很久,最后计江淮将乌以沉手里的头发抓走丢进了垃圾桶里,计江淮跟他说:“我们去买顶帽子吧。”

乌以沉很久没有出门是去医院以外的地方了,只是隔了几个星期便感觉恍如隔世,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过年了,但市区里还是静悄悄的,天空依旧灰蒙蒙一片,冷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乌以沉看了眼天气预报,今年的冬天还是与往年一样冷,而他却感觉格外地寒。

计江淮带他去商场里买帽子,乌以沉以前没有买过针织帽,他觉得那种帽子太傻气,现在他的头发稀薄得可怜,风一吹就能吹散一两根,他就像是蒲公英一样好笑。

商场离家里不远,乌以沉和计江淮打算走着去,乌以沉身上穿了毛衣和大衣,脖子也围了围巾,手上还戴着手套,他感觉衣服压在他身上特别沉,他有些跟不上计江淮的脚步了,他把手向计江淮张开,他说:“我冷。”

计江淮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揣进了大衣兜里,计江淮没有戴手套,但手心依旧炙热,比乌以沉戴着手套的手还要温暖。两个男人手牵着手还是会有些引人注目,有几个行人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看,表情像看到了脏东西一样嫌弃。

商场里很温暖,乌以沉的手指也终于暖和起来了,除了买帽子之外,计江淮还想买一些日用品回去,他们推着购物车在商场里慢慢走,商场已经先一步摆上了过年的送礼礼盒,到处都喜气洋洋的,金灿灿的巧克力球堆得像山一样高,蓝色大圆罐曲奇摆满了整个台面,计江淮选了几盒巧克力和即食面包,还买了一些五颜六色的糖果,不知不觉间计江淮已经变得比乌以沉还要可靠了。

在路过服装区的时候,计江淮给乌以沉选了一顶黑色的针织帽子,乌以沉戴上之后,他看着镜子里苍白憔悴的自己,脸色蜡黄、眼眶突出,看起来像歹徒一样,他说:“丑死了。”

计江淮看了看乌以沉,又看了看镜子里的乌以沉,他说:“再买个口罩吧,全遮住就不觉得丑了。”

冬天的口罩内里是带毛绒的,贴着皮肤很舒服,全遮住之后确实不觉得丑了,乌以沉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无神的眼睛。

计江淮去排队结账,乌以沉则去找了个地方坐着等,商场对面的咖啡店洋溢着麦子和咖啡豆的香味,乌以沉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喝过咖啡了,便去偷偷买了一小杯热咖啡,热气腾腾的咖啡蒸汽扑在他脸上,他小口尝了一下,却感觉苦味冲脑,仿佛被灌了一鼻子极其健康的中药,他皱着眉头把咖啡咽了下去,苦味还在他五脏六腑里流窜回荡,他依稀记得这家咖啡店的咖啡并不难喝,是他的身体让他把咖啡变得苦涩难饮。

咖啡对胃不好,计江淮不让乌以沉喝咖啡,所以在计江淮出来之前乌以沉就偷偷把咖啡倒掉了。计江淮双手提着几个大购物袋出来找乌以沉,乌以沉想帮计江淮提东西,计江淮犹豫了一下,给他提了最轻的零食袋子。

回时的路与来时的路无异,乌以沉却感觉漫长了许多,手心被塑料袋子勒得发酸,他逐渐走在了计江淮的身后,计江淮双手提着大袋的重物依旧步伐轻松,乌以沉没法再用牵手牵制住计江淮,他感觉自己好像被丢下了。乌以沉忽然感觉自己很悲哀,之前他还想着可以用生病来博取计江淮的照顾和同情,可现在他变得体弱多病、狼狈不堪,就连跟上计江淮的步伐也变得艰难,比起治疗带来的各种身体副作用,心里的不安感更令他难以接受。

回到家之后乌以沉累得直接瘫软在沙发上,他感觉浑身发软,额头还有些发冷,脑神经在隐隐作痛,乌以沉以为又是化疗的副作用,便早早地上床睡觉了。然而头痛症状愈演愈烈,乌以沉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他摸摸自己的额头,发冷变成了发烫,他应该是发烧了。

以往发烧乌以沉会一个人硬捱,可这次发烧得很快也很厉害,连翻身都会引起脑神经剧烈疼痛,乌以沉艰难地摸到了床头柜上的手机,他给计江淮打了个电话把计江淮叫来了,计江淮一摸乌以沉的脑袋就明白了情况,床头灯一开,计江淮才发现乌以沉的脸都烧红了。

乌以沉的身体冷得发抖,计江淮把暖气机温度调高,又给乌以沉添了一床厚被子,乌以沉整个人都蜷缩进被子里,然而依旧冷得瑟瑟发抖。

计江淮去给乌以沉找止痛药和消炎药吃,还给乌以沉额头上贴了散热贴,乌以沉吃了药之后好受了一些,但仍然有些神志不清,乌以沉抓住了计江淮的手,他的声音里带着哀求:“你别走……”

计江淮抓住了他孱弱的手,跟他说道:“你先休息吧,睡一觉就没事了。”

现在还不是计江淮的睡觉时间,而且房间里的温度太高了,他会睡不着。乌以沉却不肯松手,他依旧用力地抓着计江淮的衣服,他躲在计江淮的身后避开床头灯的光,他有些委屈道:“你走得太快了,我跟不上你,你为什么不等我……”

计江淮想了想,才想到原来乌以沉在说的是刚才回家的事情,其实计江淮也有察觉到乌以沉的步履蹒跚,但他很坏心眼地选择了视而不见。所以可能是乌以沉着急了,追得太快了,才受凉发烧的。

计江淮有点心虚,他将右腿的裤子卷起来,将右腿的义肢拆下来了,义肢掉在地上“咚”地一声响,计江淮抓着乌以沉的手往自己右腿残肢上摸,计江淮哄着他:“你看,我没有腿了,我哪里也去不了。”

乌以沉有些愣怔,他用手兜住了计江淮的残肢,那残缺的膝盖无法着地也保持不了平衡,是计江淮能永远留在他身边的标志。

乌以沉有些安心了,他紧紧抓着计江淮的手,在药效的镇静作用下缓缓睡去。

短暂的修养停药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又到了要天天去医院打针吃药的日子,乌以沉躺在床上一点也不想起来,他的身体好不容易才从副作用中缓和过来,积攒的精力也才勉强够出门,现在又要去医院接受化疗的摧残,他心里有一万个不情愿。

这种感觉很像厌学,乌以沉想起了大学时天天早起上早八的日子,他也是这样躺在床上焦急地翻来覆去,既想找出身体不适的借口,又被焦虑折磨得浑身不自在。

计江淮算着时间,他要在医生下班前把乌以沉带去医院打针,他强硬掀开了乌以沉的被子,将乌以沉横着抱了起来,乌以沉的体重下降了很多,抱起来也没有那么沉重了,计江淮将乌以沉抱去了浴室,将乌以沉放在马桶上,计江淮给乌以沉接了温水刷牙,还把挤好牙膏的牙刷塞进乌以沉手心里,计江淮跟他说:“早点打完针早点回来,再晚些就变冷了。”

越是靠近春节,天气便越是冷飕飕的,南方的寒侵骨入肺,健康人都受不了,更何况是体虚的病人,乌以沉感觉自己生病的时机真不合适,他真希望自己能死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时候。

乌以沉慢吞吞地洗漱好,又慢吞吞地穿上层层厚衣服,即使动作如此慵懒,但依旧免不了要中途停下来歇息,光是出门就已经耗费了不少体力,剩下的路乌以沉就干脆坐在轮椅上任由计江淮推着他走了。

在去医院的路上乌以沉提前吃了止吐药,化疗会让他头晕想吐,之前打完化疗针后他就忍不住当场吐在了地上,从此他便把吃止吐药当作打针必备了。

趁着乌以沉去打吊针,计江淮去药房帮乌以沉拿新的免疫药,临近春节,很多医护人员都请假回家过年了,医院的人手不足,开设的服务窗口变少,虽然病人的数量没有太大变化,但排队的病人都挤在一两个窗口里,队伍变得又长又慢。在去缴费的时候,周围的人太吵,计江淮没有听清楚收费站护士的问话,护士重复说了三遍计江淮才听明白,护士遮了一半的脸上明显露出了些许不满,计江淮听到她那不耐烦的语气一下子想起来了,他在送乌以沉来这间医院抢救的时候也是被这位护士嫌弃了。

交完药费之后,计江淮拿到收据想看看这位护士是谁,却意外发现护士的名字很眼熟,护士叫黑晓蓝,计江淮总感觉这名字在很久之前就听过,是同班同学吗?不对,感觉关系应该更亲密一些……

计江淮拿了药,回到了输液厅,乌以沉的样子昏昏沉沉的,还有些埋怨计江淮离开得太久了,乌以沉把头靠在计江淮的肩膀上,他嘟囔着问:“这么多人吗?”

计江淮漫不经心道:“天冷了就多人生病了。”

乌以沉把头凑过去看计江淮手里的收据单,上面的药品名和总价都与上一次没什么大差别,乌以沉问他:“你在看什么?”

计江淮指着收款员的名字,他说:“我总感觉这个名字有点眼熟,但是想不起来是谁了。”

乌以沉蹭着计江淮的肩膀,他想了想,说:“我没见过,应该是你认识的人吧。”

输液的时间无聊又沉闷,乌以沉一看手机就头晕,他无所事事,就算只是个不清不楚的名字,他也想借此多跟计江淮聊聊天。

乌以沉问他:“你是以前的同学吗?”

计江淮说:“不是,这个姓氏不多见,如果是同班同学我肯定会有印象。”

乌以沉问他:“是亲戚朋友吗?”

计江淮说:“不是,我完全不记得亲戚的名字。朋友……我也没几个朋友。”

乌以沉顿了一下,问道:“是冥塔的人吗?”

计江淮的心猛跳了一下,他勉强镇定下来,说道:“……不是。冥塔不会暴露名字的。”

乌以沉又停顿了下来,这次的沉默让人惴惴不安。

“是你失踪的时候认识的人吗?”

计江淮的心情变得很难受,这些年来两人都默契地闭口不谈计江淮的出逃失踪,计江淮有错在先,他恐惧着会被乌以沉兴师问罪,但乌以沉似乎对他的出逃过程并不好奇,也没有询问他在外面度过了怎样的生活,乌以沉就像是在等待在外玩够的狗回家一样,从容不迫又慢条斯理,算准了时机又将计江淮买了下来,而计江淮出逃的事情仿佛被刻意抹去了一般,计江淮也觉得这样的心照不宣才是最能将这段关系维持下去的方式。

计江淮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乌以沉也没有强行要求他回答,乌以沉换了个问题:“这是你的前女友吧?”

计江淮一愣,他记忆的断线终于连起来了,在遥远的稚嫩时光里计江淮曾经跟一个叫“小黑”的女生谈过一段短暂的恋爱,以现在的眼光来看,那不过是两个无聊寂寞的人在相互依靠而已。计江淮记得那是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间高中旁边的早餐店里卖包子,他记得炎炎夏日里热气腾腾的馒头蒸笼,和冬天里被冻得硬邦邦的预制八宝粥,几乎每个上学日店门口都挤满了来来往往买早餐的学生和家长,他们排着长队叫唤着要买什么馅的包子,每说一样,计江淮就要在心里计算着总数,还要找零钱数硬币。这样忙碌又繁琐的生活里,小黑就像是一个喘气口,计江淮只有在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才能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但在一起的时光总是很短暂,某天开始计江淮就联系不上小黑了,发的信息过了很多天都没有收到回复,起初计江淮以为是小黑要高考了所以暂时不看手机了,但高考结束后过了很久也没有收到小黑的信息,再之后就是计江淮辞去了早餐店的工作,存有小黑联系方式的手机也被冥塔没收了。

乌以沉看计江淮在沉思,便问他:“怎么,真是你前女友?”

计江淮点了点头,他说:“好久之前的事情了,差不多有15年了吧,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

乌以沉问他:“那你要去找她相认重聚吗?你不用在意我的。”

计江淮能听出乌以沉是真的不介意,反而有些看热闹的意思在里面。计江淮有些犹豫,事到如今对方可能都不记得这段酸涩往事了,过去不告而别的理由可能也不值一提,他又何必在这里自作多情,而且就算黑晓蓝想起来了也没有任何意义,他们已经不是能走在同一条路上的人了,没准黑晓蓝已经结婚生子,在这个岁数依旧单身才是稀奇的。

计江淮摇摇头,说:“不用了,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没有必要让她记起我来,没准她当年不告而别可能只是懒得再应付我罢了,不管当年发生了什么,现在能看到她在安稳地生活就已经够了。”

“嗯……”乌以沉的声音似乎有些不够尽兴,他问:“如果她当年继续跟你保持联系,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计江淮细细回忆了一会儿,虽然是15年前的事情了,但因为这场萍水相逢太过珍稀,有些事情还是能够依稀记起的。

“我记得她好像很喜欢画画,还说以后想当漫画家,我就跟她说,我会弹钢琴,我可以在她画画的时候弹琴给她听……”

计江淮说不下去了,时过境迁,那不过是懵懂青年随口一说的愿景而已,黑晓蓝没有继续她喜欢的绘画,反而在做着与艺术并不沾边的护士工作,说明她一定是遭遇了巨大的挫折和摧残,15年过去了,黑晓蓝没有成为漫画家,计江淮也没有学会弹钢琴,他们都在对生活低头妥协。

计江淮紧紧捏着收据单,方才还在为黑晓蓝不耐烦的态度感到不满,现在感同身受了之后,便觉得无所谓了。

在谈话间乌以沉的点滴快吊完了,计江淮去叫护士来拔针,在拔针后不久,乌以沉就产生了剧烈的反胃感,幸好之前吃了止吐药,现在他还不至于当场吐出来。计江淮把呕吐袋撑开放在乌以沉的腿上,乌以沉望着呕吐袋许久也吐不出东西,他早有料到会有剧烈反应,所以只吃了很少的早餐,现在他除了想吐之外还有些低血糖,脸色青白,身体发抖,肚子还饿得咕咕叫,计江淮赶紧推着他去医院附近的早餐店给他弄些东西吃。

现在不是吃早餐的时候,早餐店里只有老板一个人在,计江淮点了两盘肠粉和两杯豆浆,老板看了一眼计江淮和乌以沉,老板问计江淮:“这是你哥哥吗?”

计江淮快速说道:“是我朋友。”

计江淮和乌以沉约定好了在外面要相互称谓为朋友,毕竟世人对同性情侣的态度很微妙,就算以防万一也好,说是朋友也能减少一些不必要的歧视和麻烦。

老板熟练地蒸着肠粉,很快,两份香喷喷的肠粉便递了上来,乌以沉的脸色依旧青白,他的手指发软握不动筷子,计江淮便帮乌以沉把肠粉拌上酱油,又切块递到他嘴边喂他吃,可能是动作有些亲密,老板的眼光一直在好奇地瞟过来,计江淮忍着心里的不适,强装着镇定继续给乌以沉喂食。

许久的视线观察之后,老板突然出声问道:“我们之前是不是认识?你很像我的高中同学。”

计江淮有些惊诧,他回头看向早餐店老板,老板的脸确实看起来有些熟悉,特别是眉眼部分,但距离他们的高中生活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人的样貌和体型都变化很大,计江淮惊讶于老板竟然能一眼就确定他们年少认识。

计江淮老实道:“确实是有点眼熟,但我不记得了。”

老板往前走了两步,他站在计江淮旁边,他的贴近让计江淮的身体下意识抖了一下,计江淮有些不自在的畏缩,他抬头看向老板,这种仰视角度猛地让他的脑海闪过了一瞬间的场景,就像黑夜里的一束月光瞬间照亮了周围的坟地,计江淮还无法理解那种本能的畏惧,他只感觉有一种熟悉又恶心的感觉闪过心头,计江淮被自己莫名其妙的应激反应吓了一跳,他的眼皮激烈地抖动着,膝盖好像感觉到了水泥地的硬寒。

老板俯视计江淮的眼神很奇怪,那眼眸里不只是遇见老同学的熟悉,还有一种微妙的、失而复得的珍视,这种感觉令计江淮浑身都很不舒服,计江淮想逃走,却感觉有镣铐将要锁紧他的脚踝。

老板跟计江淮说:“我们见过的,可能当时你没看清我……”

“你们认识吗?”

乌以沉的声音打破了无声的试探,乌以沉看出了老板的不怀好意和计江淮的心惊胆颤,而且老板离计江淮太近了,就算之前认识也不至于贴得这么近吧。

老板看出了计江淮的不安,他后退了几步,留给计江淮一些自我保护的空间,老板坐在了对面桌的椅子上,他转换上轻松愉快的表情,他说:“我们是高中同学呀,你不记得了?也是,已经过了这么久了,你不记得也很正常。”

老板又看了一眼乌以沉,看出了乌以沉在硬撑着身体,老板体贴道:“你的身体很不舒服吧,吃不完的话我帮你们打包吧,钱就不用给了,就当老同学相识一场。”

计江淮确实没法再在这里吃下去了,店里只有老板一个人,计江淮却感觉周围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看,他还没有回想起这个老板到底是哪个高中同学,但他的身体已经先一步确认了他们曾经肯定相识,不然计江淮的身体也不会听话地产生应激反应。计江淮不安就在于自己一无所知,他需要时间去回想这种朦朦胧胧又确实存在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而且不知道老板是顾忌乌以沉的存在才没有把话说完全,还是有些话对谁都不能直说,计江淮总感觉此地不宜久留。

最后老板帮计江淮把肠粉打包了,计江淮小声道了谢,他推着乌以沉往店外走,老板突然在后面叫住了计江淮:“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我是李匙,钥匙的匙,你要是饿了就再来啊!”

李匙,李匙,这两个发音如一道惊雷炸响在黑夜的平野上,计江淮终于想起来了,在冥塔之中有一个调教师就叫李匙,但因为调教师都戴着口罩,性奴又大多跪着,所以计江淮才会在仰视李匙时产生对冥塔的阴影应激。

自从半年前冥塔被一场大火烧毁之后,所有性奴和高层调教师全都消失不见,他们不知所踪,也没有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那么李匙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明目张胆地开了一家早餐店?李匙竟然还是计江淮的高中同学吗?计江淮感觉自己的脑袋乱得要烧起来了,他没注意到自己在冒着冷汗,脸色也变得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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