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t36 照片和茶花女
祝余没办法阻止那些擅自跑出来的阴暗想法。
成尖下巴的虞生、呕吐的虞生、逃跑后留言不要找寻的虞生和几个月后与他绑定的新生儿,青年的身边没有姑娘。事情的推演不需要严密的抽丝剥茧的逻辑:姜方旬,这个承袭了小鱼面目的孩子确确出自他本人的肚皮,然而dna的另一半出自于谁,祝余查不到。
他甚至只能先排除自己。
离开他的虞生发生了怎样的事情、遇见了什么人,找寻他的祝余通通不知晓。曾经在祝父手下的监视者被陈肃肃命人带回,几番问候中仍是言之凿凿的那几句。“没有在他身边看见什么人”、“他当然不存在亲密的伴侣”、“他不嫖娼”……
可是问久了之后有人也沉默,他们见惯他人光怪陆离的生活,开始惨然地提供另一个可能。
“虞先生住的地方并不算安全。”
“——而我们的监视也不是时时刻刻。”
陈肃肃一张脸陡的变白,好像这赤裸隐晦以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悸畏地看着彻底阴沉下来的祝余,让他们闭上说不出人话的狗嘴巴。
“祝余。”陈肃肃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拍了拍朋友的肩膀,“你他妈的不会不找虞老师了吧?就一个孩子。”
他声音大了些又狠了些:“别不当男人!”
祝余没办法对自己有所宽恕。
他走过很多地方,勾心斗角的大都市、逼仄拥挤的贫民窟,见过很多热烈皎艳的女孩。那些肤色不同、性格不同、境遇不同的姑娘们不总在持续盛放。一个誓言、一次强奸、或在谎言里或在信仰下她们鼓起了肚皮。母亲很伟大,而当母亲的过程残忍。他参与过一个十九岁年轻女性的接生,头发湿透的女孩声嘶力竭地叫喊,墨绿色的眼睛里似乎要流出鲜血而不是眼泪。最终鲜血在她的身体下流开了,打湿了黑色的褥子,包着胎脂的婴儿哇哇大哭着。当临时的医生将他抱出去后,祝余才听到这位新的妈妈也在小声地呜呜哭。
那双墨绿的眼睛被疲惫的灰色替代。
她很年轻,苍白的面目下是少女的惊惶和无助。
祝余知道,他犯了无法饶恕的错误。
是自己的轻视、是自己曾经有过的邪念,让十八岁的虞生丧失了防备心,摘掉了用来保护他的避孕套。明明知道这件事的危险性,祝余还是被这场性爱中堪称献祭的部分冲昏头脑。那时,在他身下的虞生有一双泪蒙蒙的、索取爱意的眼睛。快感、刺激……徒有衣冠的祝余太自我得意。
他一昧地觉得自己获得了最好的爱,而忘却了年长者该有的职责。
小鱼如何能应对呢?他走出熟悉的地方、离开对他亲切的人。待他好他的长辈在他最需要情感支持的时候逝世,他想要抓住的就只一份爱而已。祝余本可以做填满缺口的那个人,可是他没有完美地掌握住。十九岁的虞生和那位年轻的妈妈重合,或一场强奸、或一个愿望,催生出下一年的八月彻底脱离母体的小杏。
祝余当然要找回虞生。
只是同时,他暗昧地、无法自抑地产生一种焚烧似的嫉妒。
是他的小鱼。
那个昏蒙蒙的夜,穿长裙的虞生主动带来比童话还要美好的邂逅。隆隆的雨声,祝余从灰色的小巷中抬头,恰对上一双固执的、藏匿不住萧索的眼。“要不要跟我回家?”它的主人问出这一句暧昧的,十根纤长的手指拧着被浸湿的裙摆。颠簸的衣料乱动,一小节脚腕突兀地现出真身,介于男性和女性之间的骨骼在长长的跟腱下更伶仃了,堪堪够祝余一只手的抓握。几分切实的、欢欣的醉意从稍带疲乏的眉眼中透出来,好似一朵昙花开放。亮片在暗紫色的衣服上闪闪,幽幽的欲浪翻搅,而他没有衣物上的风尘,更没有意识到自己这番行为可能带来的危险处境,他望着祝余,那张卸下粉墨的脸上一派不作伪的天然纯挚。
那是他的虞生。
自己动不得的珍宝、下定决心要守护的爱人,究竟缘何离开。是那份还没有完全走出来的少年失恃,还是自己父亲无耻抄用的茶花女的假言?产业受到孩子冲击的祝父不给答案,事情的发展到最后任谁也不能退后一步握手言和,而这时……
小杏早已经呱呱落地,变成粉嘟嘟的,可以自己行走、流畅说话的孩童。
小鱼遇见了什么?是情投意合的露水情缘,还是反抗不得的粗鲁者的施暴?他们共享的秘密在怎样的境遇下暴露在第三者面前,细长的、可以将自己折叠起来的小鱼受孕。他那样渴望得到家人,为此走当母亲的路也心甘。面目模糊的他者是否也看见过那双盈满泪水和爱意的眼睛,看过高潮中的小鱼徒劳地摆动双腿,他陷入情欲的眸子混杂着泪水,如水晶一般剔透。颗颗汗水像鱼身上亮亮闪闪的鳞,深海里的人鱼走上陆地,有惑人心魄的美丽。
然后现实告诉祝余:有罪恶的精液钻进了爱人的子宫。
该觉得背叛吗?他的恋人和别人上了床,被另一个躯体占有,留下的痕迹变成无法销毁的生命;该觉得愤怒吗?自己用尽真心对待的人没有留下理由就离开,正抚养着一个父亲不是他的幼儿;又或是羞愤,大张旗鼓找了三年的人越轨,给了他一顶无法忽视的绿帽。
在那短暂的阴沉着脸没有回复陈肃肃的时间里,祝余发现自己只有嫉妒。
祝余当然要找回虞生。
他不喜欢那个小孩,即便他出自虞生。这种不喜欢非但只因为他身上还有一半陌生人的血,还让祝余总想起那个贫民窟的女孩。纵然小鱼的命运不会和另外一个十九岁等同,可他受过的磨难是他同祝余一起带来。祝余会做虞生永久的家人,这位置不由得他人争抢。
可同时他也明白,这只是他卑鄙的欲心。
虞生履行承诺,除了给小杏做登记外再没有用到他的身份证明。他跋涉过,摆着尾巴越近湖泊,沉沉地进入湖底。祝余通过仅有的信息找到替他接生的医院,是一个坐落在乡村的诊所。“双性人生孩子极其凶险。”医生的语气冷冷冰冰,“你是那个父亲?”
而后又嗤声:“他那样年轻,是你强奸?”
医生没有提供更多的信息,他挥挥手驱逐这个英俊且寡言的男人。然而这个强奸犯、不负责任的父亲却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溃逃。乡村里小小的诊所实在太好找不合格规范的地方,“法院的文书邮不邮寄过来全凭您的决定。”在被拒绝的当下,祝余立刻威胁了他。
大夫没有选择,为祝余指明了方向。
夏天恰时的到了。
k省在全国的省级行政区里并不亮眼,它不完全是平地,有绵延的高高山岭,饭食偏向辣口,这一点与他们曾经待的e省相当。祝余一年前到过k省,正是在这个地方发现了连环杀人犯的踪迹。而一年多以前医生的生日,一箱属于k省的美食从临时的驿站寄来,明信片里,虞生的娟秀字迹向他报了平安。
他有了小小的家人,不会再过多的漂泊。
祝余将那箱快递当做开始查起,陈肃肃见地方不由啧了一声。两年多前他坠入爱河,新婚的妻子因为他没有处理好大家庭与小家庭的关系远走。不同于虞生的彻底消失,陈肃肃参与了怀孕的全程。然而,新生命的降临并没有使原来的问题消失,不是雀鸟的庄小姐带着宝宝来到k省。
她的事业在逐步发展,并不给有钱的丈夫什么和善脸色。
陈肃肃的家庭不比祝余难搞,但作为三人家庭的另一员他也要独立。虽然自己名下的资产缩水,可陈肃肃依旧要给自己的公主最好。一家只为一人存在的托儿所建起,而那个地方,离快递的出发点不过百里。
“会找到的。”陈肃肃安慰自己的朋友,“虞老师一定就在这里。”
祝余又开始在战场上的日子,少眠,却不降低身体的机警。虞生没踏进大学,高中生涯大半都在医院。他的谋生技能是大众化的饮食,就像之前的快餐老板。小鱼……祝余紧绷的神经有一瞬的失灵:他是否就栖生在某个不起眼的店面?
但如果做生意,不至于几百日夜没一次在监控里出现。
k省多雨的夏天,缺乏燥热、缺乏烧灼人的太阳光。祝余站在窗前,前方不断起伏的山脉混入灰黑的云层,好似一只硕大的贪吞人命的怪兽。从人心中衍生而来的魔物横躺在这片已经看不出碧绿颜色的土地上,它冷冰冰注视祝余,没给一点儿慈悲。
就在这时,他面前的屏幕开始滚动播放新的照片。
年轻的摄影师刚在国外拿了大奖,政府为振作旅游业邀请他为k省宣传。处于内陆的省市没有大海、没有让人瞠目惊叹的发达科技,但它也存在于古代诗人惊为天人的诗词之中。树海、花房、橘色条纹猫蹲坐的老旧寺庙,榫卯结构的旧屋檐,鸟巢下,一只张着嘴巴的新燕正无声啼叫。
然后屏幕切换到了荷塘。
长长的柳堤,一池夏日的新荷融在声势浩大的雨里,为尚带沉阴的天空着色。下一张镜头贴近,靠近堤岸处的红白锦鲤摇曳长尾,它身体摆成半个圆圈,好似要在浅薄的雾气里腾龙;再下一张,旧时日的、外身铺着些许苔藓的嘤鸣桥出现在画面中,它姿态优美地跨在两岸,如飞天仙女身上飘逸的吴带。
再然后,祝余看见了两个穿着明黄色雨衣的背影。
大手牵着小手,他们独自漫步在k省潮湿的夏日里。几秒后,大的人蹲下,和穿着同样雨靴站着的小朋友一起通过桥上的洞往荷塘下看。他很瘦,即便穿着夸大的雨衣也能看出薄薄的肩臂。又忽然,小孩的帽子掉了,站起身的大人拱着腰,将小人庇佑在自己身下。兜帽遮盖了绝大部分面容,他唯一可以看到的唇稍稍抿紧。
年轻的妈妈护着他的孩子,好像要把他重新放回自己的子宫。
八点的钟声敲响,摄影师的作品以人文作为终结。近的、远的、盘绕公路与高速道上的路灯几乎同时点亮。浸泡在霭灰颜色里的k省,在夜晚迎来了白天。
穿雨衣的大人有一双非常漂亮的手,苍白、比直,修长又纤细。
它拧过湿透了的裙尾,也曾筋疲力竭时在祝余背上留下浅浅的疲惫的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