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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万岁 第12

 

林业绥屈指落在案上,声音犹如洪钟。“裴司法,意图谋杀人者该论以何刑罚?”“徒三年。”“已伤者如何论。”“绞。”“已杀者当如何论。”“斩。”林业绥接着问道:“那擅离职守两年,该论以何刑罚?”裴爽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便应答:“笞五十。”“判刑不遵又要如何论?”“再笞五十。”“好。”林业绥往身后靠去,冷眼相看,“若我明日卯时来,还能瞧见裴司法安然行走,便继续笞。”贾汾深吸了口气,明日裴爽不仅是需要来上值,而且是哪怕被人抬着也必须来,他直在心里感叹,裴爽这个硬骨头遇到了个手段更硬的。“若他不来,找去他家中。”“笞其母,管教不力。”◎“家中的三娘子来了。”◎玉藻坐在庭院里挥着鹅羽扇,盯着泥炉里的炭火忽亮忽暗,微风吹过则亮,无风则暗,但从几刻前,她便时不时要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屋舍,想要走过去听听又不敢。只能赶紧把药熬好,再借端药的由头进去,如此想着,手上扇风的劲不由得大了些。屋舍里,谢宝因于席上正坐着,手指微曲,将瓣形茶盏中的咸茶送入口中,而她身侧的方形几案上躺着一串铜钥和账本,这是李秀刚刚交给她的。郗氏幼年丧母,无从去学管家之道,年轻时也不大会管家,只是未曾想到的是家中钥匙及账本竟也是交由旁人来保管,当真是觉得玉牌能管住一切了。玉牌只在有些特例的事上,才会交由这些奴仆去银库支取,如喜丧、宗族祭祀礼仪这样的事。李秀此时就坐在方几的另一边,喝茶时,眼皮子不停地上下翻动,打量女子的神色,可半盏茶都快喝完了,这位女君只言片语都没有。突然她眼皮子不再动,直直盯着女子的手。谢宝因放下茶盏,顺手拿起其中一样,手肘轻轻靠在几案上,微微垂首,翻阅着稍显沉重的账目,只是视线从未在哪处有过多的停留,似是无意看其中内容,或是心里极其放心之前管事的人。能力得到肯定,李秀不免露出几分得意的笑来,但又不敢太张扬。“怎么就只有这一卷账目?”谢宝因合好,慢缓的放在案上,举止皆是优雅庄重,人也笑吟吟的,“家中的各项开支应当不少,所造账目也应当不少才是,去夫人屋舍的路上,还听李嫂妇提起在我嫁进来前不久,特意在微明院周围修园造景了。”这本账目是总账目,每月一记,所记并不详细,只是将每月的支出与入库的通宝记下来了,年末算账时也一目了然,谢府的账本她虽不知道具体有多少,可她这些年经手过的便有五六本,林氏不比谢氏,可再怎么比不上,没落的世族也终是世族,家中人口也并不少,人情往来难道半点没有?李秀跟着放下手里的盏,从容应对:“我想着女君今日是刚开始接手管,那些账目又繁琐细碎,要是我一下就将所有账目就拿来给女君看,怕伤到女君的心神,夫人这几载早便盼着家主的子息了。”空气静寂几瞬。又是子嗣。“李嫂妇说的是,慢慢来比较好,不易操之过急。”谢宝因嘴角弧度恢复平整,有意加重了最后两字的音,语气依旧未变,“我到底才只来林氏四日。”李秀被这话一噎,自己一时听不出是好是坏,女子嘴角虽然没有笑了,可眼里也没有什么不悦,琢磨半晌,最后说道:“夫人与其余的夫人相约要给宝华寺的如来像重塑金身,前几日就吩咐下来的。”道教虽为国教,但其余教法仍可自由去信,郗氏便信佛,常年茹素,也因此与其他贵妇少有交情,上层贵族皆是推崇道教,佛儒多半为平民百姓所推崇。国法也有规定异教建寺造庙不可超越道观之数,而宝华寺是第一间建起来的佛寺。谢宝因理解郗氏的心,再者姑氏要做的事,她也不能阻止:“李嫂妇按照夫人吩咐去办就是,我才开始管家,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日后少不了是要来劳烦你的。”“那我便去了。”李秀边说边起身,手下意识就要去拿东西。谢宝因斜乜一眼,装作没瞧见李秀想要去拿账本和铜钥的手,眨眼点头。李秀也立即反应过来,装作无事发生的说上几句告退的话就出去了。玉藻正握着药炉的短把手,小心翼翼往碗里倒,听着身后的声音,直起身跟李秀寒暄了几句,然后双手捧着药赶紧往屋舍走,只是她脚才进去,就看见原本坐席上的人走进了内室,以为是有事。“女君。”她停在原地,“药煎好了,要现在喝吗?”谢宝因把玉牌和铜钥收进软榻的柜几里,脑中忽浮现起那时的合卺酒,摇头扶额,纵是想不喝也不敢了:“端进来吧。”玉藻进去将漆碗递过去,想起李秀的那些话,以为女子哪里伤到:“家主怎么突然抓药,女君可是哪里不舒服?”话是无错的,但却让人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她没有哪里不舒服,谢宝因垂眸盯着有些黑黄的汤药,郗氏和李秀的话也一个劲的钻进脑子里,这汤药经过舌头喉咙时,又变得苦涩了几分。玉藻不知女子在想这些,转而问道:“夫人那边没发生什么事吧?”等人走后,她才反应过来李秀那番话颇为怪异,她在林氏十几载与眼前女君去那边屋舍又有何干系。谢宝因笑着摇头:“夫人让我管家。”“那李娘子?”玉藻不信李秀还会这么和颜悦色的跑来微明院,林氏以前没有能真正掌事的宗妇,她能狐假虎威,现在有了,她又要回到自己该去的位置上去,心里不恨才怪。

因下过一场大雨,雨水的那种酸臭味似有似无。谢宝因舀了勺香粉进博山炉:“夫人要她帮衬我。”玉藻这下恍然大悟,忍不住讥笑道:“怪不得她那样呢。”裴爽身为司法参事,深知自己早犯了律法,故对林业绥笞自己并无异议,这些世族可以不尊律法,但他绝不会侮辱自己所学,可在听到男子那句“笞其母”,本委靡不振、站无站相的他瞬间清醒。他立即铿锵有力的质问:“下官犯法,我母亲有何罪?”“生子不教。”林业绥一字一句的出口,犹如石头压在身上。裴爽霎时怒上心头,经由面容而显现,冲冠眦裂:“林业史凭何说出此话侮辱我母亲。”他七岁丧父,由母亲一人抚养长大,忠孝仁义礼义信都是母亲一字一字所教,为官理当正直,为大官,则利万民,为小官,则利近身之民。“令尊教你领万民所纳的奉秩,不办万民的事。”林业绥语气平缓,冷静的看着裴爽的愤怒,出口诘问,“此乃侮辱?”裴爽怒瞪的双眼顿时没了气焰,是他让母亲蒙辱了。早先还式微的日头渐渐厉害起来,照在湿了的地面上,看起来波光粼粼,谢宝因闲来无事,预备喊着玉藻一起把从谢府带来的书箱拿出来晒晒。话还未出口,玉藻已经急匆匆的跑进屋舍:“家中的三娘子来了。”谢宝因记得李秀说过,三娘子是周侧庶所生的,训名妙意,一向就不爱出来,从小把自己关在屋舍里,也就是躲不开的家宴才能见到几面,郗氏还为此大动过肝火,可她依旧我行我素,于是家中不论是夫人娘子还是仆妇们,都不再管她。怎么会来她这里?既然来了,便不能怠慢,谢宝因忙开口:“快请进来吧。”玉藻也转身去迎门外的主仆。谢宝因关上书箱,起身去外间,一眼就瞧见了那个低着脑袋的女子,身量与玉藻差不多,发髻上的珠钗极为朴素,所穿的襦裙纹样也是前几载兴的。林妙意常年不见人,一下就发觉有人出来,抬头行尊长礼,声音无力的喊了声:“长嫂。”谢宝因先应了声,然后笑开:“我在屋舍正闲无聊呢,三娘就来了。”站在林妙意身边的仆妇见自己娘子又不说话了,赶紧替她接话:“女君不嫌我们叨扰就好。”“怎会?”谢宝因的视线微移,瞧着这个仆妇所穿的,面容也比其他老媪养的要好,大概就是林妙意的那位周乳媪,主仆二人经常是形影不离的,“我高兴还来不及。”谢宝因邀二人坐下,又命人去端来几碟糕点和果子。起初也只是聊了些家常,例如周乳媪是西北敦煌郡而来的,谢宝因就听她讲些那个地方的风土人情,而林妙意始终都低着头,东西也不拿来吃,谢宝因察觉后,笑着让她吃,一家人不必害羞,她便说自己早食吃得很饱。谢宝因也就不再劝她吃了,在她们要走时,开口留住,然后转身进内室去拿东西。周乳媪也发现这位女君和善待人,舔了舔干瘪的嘴唇,往旁边不停地使眼色,只是林妙意装作瞧不见,她便直接动手碰了碰女子的手臂。林妙意仍是不理睬。谢宝因在随嫁来的箱笼里翻找出个小巧的锦盒,出来时瞥到这对主仆的怪异,掩下不说,径直走到林妙意身边:“这里面是一对珠珥,不算贵重,但也是我这个长嫂的心意。”“哎哟。”周乳媪大叹一声,“真是替我家娘子多谢女君了。”林妙意想谢氏的耳坠怎么可能不贵重,下意识想拒绝,听到周乳媪的话,又把拒绝的话咽回去,接过锦盒:“多谢嫂嫂。”周乳媪见她指望不上,只好自己来开口:“以后我们三娘还免不得需要女君来照拂。”这话说的有意思。谢宝因笑容浅淡下来,仍亲切道:“三娘既是我们林氏的女郎,我自然不会亏待的,又说什么照拂。”周乳媪本还想接着说些什么,林妙意却突然着急起来,赶紧拉着她离开。【作者有话说】林业绥:想见老婆。某荔枝:不,你不想。◎“幼福,你那里受不住。”◎刚出微明院不远,在一处水榭的地方,确定四周无人后,周乳媪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甩开林妙意的手,想要斥责又顾忌彼此身份,只有哀叹一声:“娘子这是要做什么!”“乳媪。”林妙意皱着一张脸,心里和眼里都有些怨怼,可又像是不敢大声对这个乳媪说话,声音细如蚊蝇,“我都说不要去那里了。”周乳媪瞧着这个自己带大的娘子,出落得已经是亭亭玉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眉头朝上,眉尾又朝下低垂着,眼睛看起来也犹如浸染了八百里苦水似的,天生就是一副愁苦模样,谁瞧了能欢喜?她也不敢说有多大的恩德,但好歹也算是舐犊情深,自己还能害了她不成。“娘子整日在屋里两耳不闻窗外事,我瞧那书上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今夕是何夕’,娘子如今怕也不知道是何岁月了。”面对这位三娘子的怨尤,她也觉冤屈,苦口婆心的劝解,“俗谚也说十四为新妇,才得福寿长,你也已十七,依往昔你那副做派,在夫人跟前是讨不着什么好脸的,现今好不容易盼来这位女君,再不做好好做打算,难道是要留着做老娘子?”再忆起前面林妙意在微明院的模样,又是一声唉声叹气:“你这畏畏缩缩的性子与低头含胸的做派也是时候该改改了。”往年的家宴,几个郎君娘子和郗氏都是快快活活的,哪怕是侧室生的,与郗氏也是一派和乐,惟有她始终坐着席上低着头,郗氏问话,半响答不上一句也就算了,脸上连个笑也没有。被如此连珠似的说教,林妙意也不说什么,她早已习惯如此,周乳媪只是嘴硬心软,可待她是恩逾慈母,听到后面的那些话,哽咽说道:“做老娘子又有什么不好的,乳媪要我嫁出去,我一个侧室生的,即便是嫁,又能嫁到怎样的好家世去?难道要我生的孩子日后又继续去做侧室?况且长嫂才刚到林氏几日,乳媪便要她来管我这些破事,岂不是让长嫂平白就惹一身腥。”周乳媪自知说不过她,她又易感多思,再说下去只怕会像往常那样止不住的哭起来,那位大奶奶的脾性也还看不完全。主仆二人和好如初后,便动身回自己的屋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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