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的幽灵
我们实现了以前做过的各种计划，无论是去水族馆看可爱的企鹅，去动物园喂长颈鹿和小兔子，去不明觉厉的博物馆观赏现代艺术，去游乐园挑战过山车，鬼屋，买气球，然后一起悠闲地吃冰激凌坐摩天轮。我们像刚陷入热恋的情侣一样，贪婪地品尝着一切近在眼前的快乐。
也许是玩的太累了吧，第五天，我邀请总司来我家，躺在床上紧紧抱着，像两只相依为命的幼猫一样睡了一整天。
不知睡了多久，我在总司的怀里疲惫地睁开双眼，夜晚的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皎白的月光安静地笼罩着我们。深红的樱花那样灿烈地，不管不顾地绽放着，一片片花瓣在夜风里无情地飘散。
我一直不愿察觉的焦躁感，此时就像潘多拉盒子里的魔鬼一样压不住地涌了出来，脑海里一片乱麻麻的噪音。
我突然轻轻叫道：“总司？”
“嗯？”总司清楚的声音就在耳侧，原来他也早早就醒来了。
我沉默了好久，最后笑着说出来：“明天，我们去海边吧。”
“……好啊。”
泳镜，泳衣，防晒霜……我就像春游的孩子一样，凌晨起来就迫不及待地收拾起行李。注意到身后的脚步声，我头也不回地说道：“总司，快点去洗脸刷牙吧，我们一早就要走，不然赶不上列车的。”
我们的家乡只是一个很小的内陆城镇，想要去海边，就必须离开这里，坐好几个小时的列车去临近的大城市才行。
总司在背后无奈地说道：“你啊，怎么那么有兴致的，我可没有带泳衣啊。”
“没关系的，到地方肯定可以买到。”
“我们连早饭都没吃呢，先随便做点什么吃完再走吧？”
“不行的！要是想中午阳光正好的时候到海边，我们现在就必须出发了。等会在路上先买点什么垫垫肚子吧，到了城里我们再吃好吃的。”
“……”
我们提上行李，一路辗转坐着公交车，去跨城的列车站。晨曦像是碎成了亮闪闪的金箔，让清晨的小镇上洒满了粉红色的光辉，我一边握着恋人的手，一边出神地望向窗外。
“好期待去海边啊，这还是我第一次离开小镇，要是大海真的和电影里一样美丽就好了……总司呢，你去过城镇以外的地方吗？”
“我有好多想做的事情啊。去海边玩过后，我们要不要去城里逛逛？我听说那里有一家着名的猫咪咖啡厅哦，可以被小猫环绕着吃点心，不觉得很有趣吗？”
“总司毕业之后，想去哪里读大学呢？我打算离开家乡，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不如我们选一个喜欢的城市，一起努力考那里的大学吧？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会很辛苦，但是和总司在一起就一定没关系了。我们读完大学，还可以考虑在那个城市定居工作……想想就觉得好开心啊。”
“呐，总司，不如我们今晚在城里住吧？不要再回镇上了，去那边好好玩玩，好不好？然后我们还可以再考虑去别的地方——”
我一路上兴奋雀跃地聊着各种各样异想天开的话题，总司只是笑着迎合着我，但总带着一种欲言又止的神情。
终于到了列车的中转站，我提着背包走进车站，正兴奋地想去售票机买票，总司却在背后叫住了我。
“小明里。”
我缓缓转身看向总司，发现他只是踮着行李，沉默地站在车站门口，一步也不往前接近。
总司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对不起，小明里……我不能陪你去海边。”
我僵在了原地，勉强地试图扬起笑容：“诶，可我们不是说好了——”
“对不起，小明里，”总司抬起了头，露出了那么悲伤的神情，只是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我们不能离开这里。”
我浑身的热度都降了下来，喉头有些哽咽，但我并没有问原因，只是跟随着总司，坐上了同样的公车往家回去。
是啊，无论怎么试图骗自己都做不到的，我不可能和总司一起去看海。
奇迹来自于这个小镇的传说，一旦离开这里，就一定会失效了。
——毕竟总司他已经不在了啊。
下了公交车，我背着书包，有点勉强地笑着对总司说道：“这几天真是麻烦你陪我折腾了……我就自己先回家了，拜拜。”
还没等总司回答，我就逃跑一样快步跑走，直到跑到了没有人会看见的街角，才终于瘫坐在地上，颤抖地抱着自己流下了眼泪。
4花散
就像是嘲笑我的徒劳一样，昨夜下了一场骤雨，将原本灿烈盛开的樱花打散了一大半。第七天，这是和总司在一起的最后一天了，偏偏还是个讨厌的阴天，我穿了好几件衣服，也忍不住打寒颤。
我看着公寓门牌上工整书写的【冲田家】三个字，整理着凌乱的思绪，深呼吸了好几次，终于下定决心要摁下门铃——
“在人家的家门口偷偷摸摸地做什么呢，小明里？”
耳旁突然响起声音，我被吓得一激灵，转头才看到是总司，背着书包刚下学的样子，像看可疑的人的目光似的眯眼打量着我。
“哎，原来是总司啊。”
“什么叫做‘原来是总司’，你在我家门口遇到我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嘛？”总司不禁吐槽道，“等等，白鸟嫌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偷偷躲在我家门口要做什么——啊！难道是打算从窗户偷拍我吗？”
“我才不会做这种奇怪的事情啊！”我忍不住反驳，然后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有件事情，需要拜访总司的姐姐。”
总司的父母很早就过世了，他是由长姐一人抚养长大的。我曾经去总司家拜访过，她真的是一位无比善良温柔的女性。可却我的原因，让她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弟弟……
总司过世后，我曾经很多次试图拜访总司的姐姐，但她从不会为我开门，哪怕偶然碰见也不会与我说话。一定是怨恨着我吧，不过这也是我理应受到的惩罚。
可无论如何，哪怕是下跪也好，我也想当面向她表达我的歉意。
“啊？你找我的姐姐有什么事啊。”总司困惑地看着我。
我只是低头苦笑道：“这件事情，我不能告诉你。”
总司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站在了门前：“好吧，那你就跟我进来咯”
总司说罢就从包里拿出了钥匙，也不管我有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擅自打开了门便喊道：“姐姐，我回来了。”
“哦，小总，欢迎回来。”总司姐姐好像在厨房忙碌着。
我正打算开口，总司就对我“嘘”了一声，拽着我让我进来。
“我来拜访不和总司的姐姐说一声真的好吗？”我慌张中小声地向他问道。
“不要说话，先跟我来。”
总司的姐姐问道：“小总，你在和谁说话吗？”
“没有啦，我在和同学打电话，你不要问。”总司应付地回答道，强硬地拉着我带我上楼。
我被拉扯进了总司的房间里，总司把书包放下后对我说道：“你不是有事情要找我姐姐吗，我和她去说一下，你先在我房间呆一会儿。想喝点什么吗？”
看我摇摇头，总司犹豫下，还是说到：“那我很快就回来哦，你随便坐，但是不可以看我的东西，绝对不可以看我的东西，绝对！明白了吗？”
我也不是会乱看别人的东西的人啊。我虽然有些不解，但看总司一副那么紧张的模样，可能这个年纪的男生有些敏感吧，我就点点头答应了。
总司关上屋门后离开了，脚步声慢慢远去。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打量着总司的房间，所有东西还是和我记忆里上次拜访时一样……明明总司已经不在了，这个房间里却干净整洁，保留着生活的气息，想必是总司的姐姐一直在辛勤地打理吧。
我不禁又有些伤感，在床沿边小心翼翼地坐下，安静地等待着总司回来。
就在这时，总司书桌旁的摆放的一张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
精致的白色花纹相框一尘不染，想必是经常被人照顾擦拭，而照片站在学校门口的那个女孩，是我。
身为恋人，保有对方的照片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吧……可我越看那张照片越觉得有种违和感。因为那是一张我的独照，而且我根本不记得什么时候穿着校服，站在校门口让总司拍照过。
我不禁走了过去，拿起那张相片仔细的打量，才终于想起来。这是我进入高中的第一天，父亲为我拍摄的纪念照。
那明明是我遇到总司之前的事情——为什么总司会有我以前的照片？
书桌上，摆放着总司的笔记本，其中夹着一根水笔，明显是有人不久前才写过。
就像是被不知名的力量吸引一样，我翻开至水笔夹着的那一页。
【3月17日，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了】
【3月16日，说了不愿意让她哭泣，还是没有办到，感觉自己和骗子没什么两样……要是可以带小明里去看海该有多好，明明有那么多的事情，我想和她一起去完成……】
我的视线往上追去。
【3月15日，隔了几天没有写日记，这些天，我和小明里去了那么多有趣的地方，这一切都是我梦寐以求的。要是能永远活在这几天该有多好。】
【3月12日，今天约好了要和小明里去约会……太好了，我终于可以把这份礼物送给她了。昨天她哭的那样悲伤，我这些天一定要好好让她开心，绝对不让她再流一滴眼泪。】
【3月11日，成功了，居然成功了，那个传说是真的凌乱重复的笔记……我又见到了她，太好了，太好了。可以再一次拥抱她，甚至亲吻她，简直是做梦一样……即使我现在死去也愿意的。】
我的心颤了一下，手指僵硬地捏住了笔记本的上一页，最终我选择了翻开。
【3月7号，下周就到了樱花绽放的时候，我已经无数次地去神社祈祷，那条五百阶的石梯我都已经走烂了吧。如果这个传说是真的话，那就是我与明里重逢的唯一的机会……拜托了，神明，对不起我曾经一次次地谩骂你不公平，只要让我再见她一次，就一次。】
不要看了，不要再看下去了，不要。
我的手指在颤抖着，呼吸快要跟不上来，我翻到了笔记本的第一页。
【高一的夏天，我的恋人白鸟明里，在一场意外中去世了。
不，与其是意外……不如说她根本就是被我害死的。那天我惹她生气了，为了点小事吵了起来，我转身就走，没有注意前方。那辆违规行驶的货车本应撞倒的是我，是明里挡在了我的面前。
那场事故后，我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根本吃不下饭。要是死的人是我该有多好啊。就这样休学了大半年时间，在家人，朋友们和心理辅导的帮助下，我才慢慢走了出来。
三月春季开学，我回到了学校。即使他们都担心地问我要不要考虑转学，我还是坚持想在这里读完高中……因为这是有我和明里回忆的地方。】
我的头脑一片眩晕，向后踉跄几步，倒在了地上。我闯出了总司的房间，快要摔下去似的跑下楼梯，这时听见了总司与他姐姐正在说话。
“对不起，小总……我们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明里已经不在了，我知道你很难过，但这样活在回忆和幻想里，真的是明里希望你做的事情吗？”
“姐姐，拜托你，只有这一次，请你相信我，”总司悲伤地祈求道，“小明里她就在这里，她希望和你说一些话。我明白你不可能看见她，你只要听我的提示，按我说的回答她就够了。求求你了，帮帮我。”
我脑海里一片混乱，跑向玄关夺门而出。
下雨了。
远处春雷轰鸣于耳，夜晚的学校一片漆黑，只有狂暴的雨水吹打得樱树花枝乱颤，让本就即将枯萎的花瓣更是脆弱地散落一地。
我紧紧地抱着自己冰冷的身体，蜷缩在学校的樱花树下。
是啊，这样子一切就对得上号了。第一天逃课时同学们奇怪的眼神，我身体的寒冷，无论是电影票还是动物园门票都是总司去买的，而且只有一张，那天总司安慰我说“错的人不是我”，第五天回家时没有见到爸爸妈妈，是因为他们早就搬走了，尤其是这些日子里总司的那种欲言又止，无比悲伤的神情。
我才是一直缠在总司身边，那个阴魂不散的幽灵。
一想到总司因为我的死而受到这么大的折磨，我就心痛的无可附加。就这样吧，等樱花全部散去，我的灵魂也会消失，让这场幻梦彻底醒来……
“明里！！”
雨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不远处，总司浑身都被雨水湿透了，一定是因为狂奔追过来的原因吧，有些困难的呼吸着。他站在那里，狼狈又悲伤地看着我。
“总司，请你不要过来了……”我小声喃喃道。
“闭嘴！”总司不管不顾地跑了过来，跪在樱花树下紧紧抱住了我，声音不停地颤抖着，“一定还有办法！我不会让你的灵魂消失的！我会永远呆在这小镇上，每年樱花开放的时候，我们都可以见面……笨蛋，你怎么那么冷啊。”
“总司，不用了，真的，”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变得虚弱起来，但总司的怀里是那么温暖啊，我不禁笑了出来，“就这样，就很好了。”
总司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脆弱地哭了出来：“对不起，小明里，真的对不起。早知道会变成这样，我那天无论如何都应该陪你去看海。”
总司把头深深地埋在我的肩上：“我还有好多电影想和你一起去看，动物园，摩天轮，只去一次根本不够。”
“嗯。”
“我们会一起毕业，去同一个城市读大学，然后有一天，我会正式向你求婚，在一推开窗户就是大海的地方买套房子。”
“嗯。”
“我从来都不该和你吵架——全都是我的错，要是死的人是我该有多好。”
“并不是你的错啊，总司……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我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和你相遇，和你在一起这些日子，我已经很幸福了。”
树上樱花的花瓣所剩无几，暴雨落下的声音也渐渐远去了，不用看便知道，我的身体正在一点点消失。
“呐，总司，”我在恋人的耳畔轻声呢喃道。
“什么……？”
“所以，都到这种时候就不要撒娇了，这种事……不要每次都由我主动说出来啊。”
我看着总司哭肿的双眼，就知道他明白了，总司第一次笑得这么难看：“笨蛋，当然要你每次都说出来啊，谁让你总是欠着我的。“
“小明里，我可以吻你吗？”
“……可以啊。”
总司颤抖的双手捧起我的脸颊，落下了一个像花瓣一样脆弱的吻，这个吻变得越来越轻，最后扑成了空。
直到大雨终于停下，晨曦又一次挥洒在草坪上，总司也跪在那里，紧紧抱着怀里那一大捧洁白无暇的樱花。
他哭泣着，却又微微笑了出来：“最讨厌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