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然而,也是这个人,在妖族来袭的那一晚拼了命地杀到她身边,从妖将手中救下她,拼着最后一口气把她带去低阶弟子避难的密室,用自己的血打开封门,将她推了进去。
就算是到了那种时候,他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
半身浴血,白骨支离的男人只是沉默着注视她,她也回望着他。那时她想要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来得及说。
他用最后的灵力拉下封门,巨石轰然落下,就此隔断了生死。
等到陆迟明终于把她从那个石窟中带出来时,她看到的只有抵着封门的……被啃食殆尽的一具白骨。
父亲到死都握着他的剑。
白飞鸿抬起手来,无声地扪住了自己的脸。
她有许许多多的问题想问,比如,你为什么特意赶回来救我,为什么从来不肯让我喊你一声父亲,为什么到最后也什么都不和我说……她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却一句也问不出口。
他们父女面对彼此的时候,总是无话可说。久而久之,沉默横亘在他们之间,塞住她的喉咙,越是想要开口,越是觉得字句苍白无力。
更何况,白飞鸿知道,她真正想问的人并不在这。
“难道那魔修伤到了你?”
闻人歌见她如此,便走向前来,替她把脉,片刻之后,他紧蹙的眉头方微微一松,提笔便要去写方子。
“是受了惊吓……我先给你开一副安神汤,等明日启程回了昆仑墟,我再去苏师兄那讨些清心丹。”
他想了想,又从方子上删掉了两味药材,换成了枇杷和甘草,似乎是觉得小孩子怕苦,特意换了比较甜的草药。
白飞鸿看着那张药方,忽然想起……过去似乎也发生过这种事。
那时候魔修打碎了她的经脉,魔息侵染到她的五脏六腑之中,时时刻刻折磨着她。先生几乎是衣不解带的照料着她,不知道用了多少珍贵药材,才重新续上她的经脉,将她身上的魔息拔了个七七八八。
她那时年岁太小,许多事都不记得了,却还记得,先生喂给她的药总是甜甜的,算是漫长病痛中难得让人期待的事。
于是,她也忽然能够开口了。
“我娘她……先前想用你留下的法器保住我,自己一个人拖住那魔修。”
白飞鸿低声说道,像是在向着已经不在这的父亲询问。
“如果……我是说,如果娘亲因为这样被魔修杀了……先生一定会恨我吧。”
“……”
灯火有些昏暗,闻人歌拿了针,打算将烛火挑亮了一些,听到白飞鸿的询问,他的动作顿住了。细长的烛焰倒映在他眼瞳中,随着忽然的叹息摇动起来。
“说的什么蠢话。”他叹息道,“若是那种情况,也应当是你恨我才对。”
白飞鸿一怔。
“这次的事,全是我对你们不住。”闻人歌低声道,“是我招来的祸患,却让你们母女受了累。若不是你杀了那魔修,后果不堪设想。你要怪我恨我,我都毫无怨言,只是,叔叔和你保证——飞鸿,今后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白飞鸿定定看着那一线火光,大抵是火焰太明亮,她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被灼得生痛,几乎要落下泪来。
“我知道。”她喃喃。
她当然知道,如果娘亲还活着,先生一定会拼了命护着她。
上一世他就是那样做的。
人人都以为闻人歌很快就会忘记白玉颜,他们猜想他会沉湎伤痛一段时间,然后重新开始,爱上别的女人,开启一段全新的生活。
因为白玉颜不过是一个妓女,而闻人歌却是天下第一宗门的一峰之主,在世人的猜想中,这两人只相识了三个月,又能有多深的感情?
但闻人歌终身未娶,也没有再爱过任何人。他只是沉默着……倾尽心力养大了白玉颜的女儿,那个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拖油瓶。
原来……只是这么简单的理由。
她想。
她一辈子都没得到过的答案,父亲到死也没有对她说出口的话,却借着过去的他的口,对她说了出来。
不过是她以为他恨着她,他也以为她恨着他。
娘的死横在他们父女之间,谁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她生怕会从父亲口中得到一个肯定的憎恨,所以宁愿逃开,不愿去确认。
却不想,父亲也是如此,他居然也会怕……
“又不是你的错。”
白飞鸿终于看向闻人歌。那些早该说出口的话,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谁都不想发生这种事,是害人的魔修不对,是他不好,这不是你的错,我们才没有错……如果娘亲醒着她也会这么说。”
她像是在告诉眼前的男人,又像是在对记忆里的那个背影说。
“根本不是我们的错。”
真正憎恨着她的人……从来都不是父亲,而是她自己。
他们不过是将对“她死了我却活了下来”这件事的憎恶,投到了彼此身上。
但至少这一次……她可以昂首挺胸,说出“我没错”了。
年岁太小没法救下娘亲,没能预料灾祸没能及时赶回来……都是没有办法的事。做不到只是做不到,并不是不可饶恕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