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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

 

宴会才刚开场,丹木在厅堂正中央,曲颈琵琶被她抱在怀中,只见她涂着艳红蔻丹的十指飞快拨弦,乐声轻灵,如珠落玉盘。随着乐声响起,数名胡姬围绕着她,回旋起舞,腰如柔柳。她们所戴的胡帽遍织花纹,缀满珠宝,帽顶缀有铃铛,响声清脆,应和琵琶。

带垂钿胯花腰重,帽转金铃雪面回。

若非谢燕鸿心事重重,万分紧张,也要沉醉其中了。他站在侍立一旁的胡姬当中,借着她们的掩护缩在角落,将座中宾客一一看去,很快就找到了。

右手边下首第三位,坐着一名高大的男子,着羌人褐袍,身上多有配饰,腰间有钿带,项上有项圈,手腕上有响镯,头发编成数条辫子,垂在脑后,发辫上串有金珠,一副腰缠万贯的胡商模样。加上他脸上蒙有脸巾,手持酒盏歪坐着,目光追随翩跹起舞的胡姬,谢燕鸿不敢认。

谢燕鸿想再细看,又不敢多看,心一会儿上一会儿下。

厅堂内灯烛并不多,昏暗矇昧,胡姬们回旋舞动,影子也随之舞动,映得人脸上光影陆离。

谢燕鸿一边看,一边觉得自己是白来一趟了。即便身形再像,这人也不可能是长宁。

长宁哪儿来的银钱这样穿金戴银地行商?若是有,一开始入京时也不至于是那个风尘仆仆的样子。加之,长宁习武,身子板正,谢燕鸿就从没见他这样子歪坐过。左看右看也不似故人,谢燕鸿心内叹了口气,准备找机会开溜了。

或许是他看得太久了,那人似有所觉,猛地朝转头看来。谢燕鸿的心猛跳了一下,连忙低下头,缩在胡姬们当中。明明他已经隐于众人当中了,他还是觉得那锐利的目光长时间流连在他身上,如芒在背。

生怕引起注意,他这回是更想走了,只是没等他找到机会,琵琶曲停了,起舞的胡姬也停下来了。

斛律恒珈用胡语高声说了几句,大意是让客人们吃好喝好,酒肉流水似地奉上来,连边地少见的瓜果也有不少,侍立的胡姬们如蝴蝶般分坐到宾客身侧劝酒,柔缓清澈的箜篌声响起,宴会正式开始了。

谢燕鸿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站在他身旁的胡姬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谢燕鸿看过去,她便将自己手上捧着的喝空了的酒瓶酒盏全给了他。谢燕鸿明白了,这是让他大大方方地捧着东西出去。宾客身后有个小门,酒食皆从那里进出,谢燕鸿可以从那儿走。

谢燕鸿松了口气,感激地朝她笑了笑,趁众人饮酒谈笑,悄悄地顺着墙根往小门走去。

忽然,有人猛地拽了他一下,差点儿害他把手上的东西摔了。他停下脚步,回头一看,竟是有个胡商拽住了他的衣角,他作势往前,胡商的手也不松。

这人似乎有些微醺了,满面的大胡子也掩盖不了红晕,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谢燕鸿也听不太懂。谢燕鸿只好朝他笑笑,给他看自己手上的酒瓶酒盏,示意自己是有活儿的,没空理他。

那胡商仍旧不松手,声音也高起来了,席中虽然欢歌笑语,但也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频频看过来。谢燕鸿恨不得将他一脚踹翻,但为了不引起更大的骚动,他还是咽下了这口气,就势在这胡商身边落座。

这下,不需要听懂胡语,也知道这胡商想要做什么了。

谢燕鸿给他倒了杯酒,他的手便抓到谢燕鸿手上。谢燕鸿深吸一口气,抽出手来,脑子飞快地转,想着脱身之法。谁料到,酒意上头,旁边的人越挨越近,酒杯递到谢燕鸿嘴边,非要他也喝。

谢燕鸿生怕蒙面的纱巾掉下来了,又是急又是气,躲避间将胡商手上的酒杯碰掉了,撒了那胡商一身。胡商见他频频推拒不识抬举,脸涨得通红,拍桌就起,座中众人皆侧目看来,谢燕鸿连忙起身后退,低着头,做出一副不胜惶恐的样子。

正在此时,隔了两桌开外的蒙脸男子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谢燕鸿身后,一把将他拽了过去。谢燕鸿没站稳,差点摔倒,被他托住手肘扶住。

众人看来便像是两人对峙争美,斛律恒珈也看过来了,目光在三人身上流连。有胡姬盘坐在他脚边,给他斟酒,他满饮一杯才慢条斯理地说了两句和稀泥的话。

谢燕鸿不敢抬头,生怕被恒珈识破,心快要跳出来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激动。

这人怎么能不是长宁呢?

即便他的身形打扮再怎样改变,仅凭手心搁着衣衫传来的温度,谢燕鸿也能认得。

一旦发现自己不是孤军奋战,谢燕鸿的心马上就定了。他装作怯弱惶恐的样子,侧身藏在长宁身后。长宁高大,气势慑人,仅凭座次来看,恐怕他在这宴席上也分量不轻,那胡商只好自认倒霉,骂骂咧咧地坐下了。

谢燕鸿想趁机溜走了,谁知道长宁却不放开他,径自揽着他,将他拉到自己的位置。

席中并未给胡姬们设座,她们是宴席中靓丽的风景,但在主宾心中,也不过如同一味佳肴,又或者一樽美丽的花瓶,一个精致的酒盏——放着好看,打碎了可惜,但终究不过是赏玩之物。

她们有的盘坐在地上,胡床矮桌皆不高,她们正好探身添酒,挨在客人脚边,像乖顺的猫儿。她们中也有一些紧挨着客人而坐,靠在客人怀中,劝酒劝食,巧笑嫣然。

谢燕鸿看得很不是滋味。

他从前在京中,身份使然,即便进了桃花洞宴饮玩乐,列席的都是雅客,听的都是雅乐,歌姬舞伎也尽是风流人物,被贵公子们追捧着。就像玉脂,是桃花洞众姝中的头位,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想和她对饮一杯的人,能从城东排到城西。

谢燕鸿突然意识到,众人追捧的花魁,与此刻劝酒的胡姬,都是一样的。

他一时失神,冷不丁地被长宁捏住手腕,拽到自己身上。谢燕鸿惊慌间,圈住他的脖子,侧坐在他膝上。此时,众人酣宴,他们这样的姿势,倒也不出格。

谢燕鸿心里笃定了八分,这人就是长宁,但不知为何,他又感觉到陌生不安。

长宁将手揽在他腰上,箍得极紧。他抬头看去,两人皆蒙了大半张脸,只有眼睛露在外面。长宁琥珀色的瞳仁一如既往,深邃慑人,如今添了一丝酒气,却不减锐利,紧紧盯着谢燕鸿,仿佛从未见过他似的。

谢燕鸿被他盯得心慌,慌忙低头,耳边戴着的红宝耳坠,甩在他脸颊上,映着烛火,流光溢彩。他不惯戴耳坠,耳垂被扯得通红,钝钝地疼。

长宁抬手,将他的红宝耳坠摘了下来。

谢燕鸿耳朵顿时一轻,舒服多了。正要小声道谢时,耳垂又是一热。长宁用食指拇指捏住了他泛红的耳垂,不住地揉搓,由轻到重。他从前也这么干过,谢燕鸿脸涨得通红,整个人都变得不自在起来。

这可不是在私底下,胡姬们出于关心,都在暗暗看他,生怕他吃亏了,他更是不好意思。长宁的大腿硬邦邦的,硌得他屁股疼,直想跳起来,挖个地洞钻进去。

奈何长宁不放手,将他揽在自己怀里,手臂横在他腰间,松也不松。谢燕鸿耳垂发烫,红得快要滴出血来了,抬手推长宁的胸膛,想要隔开他的手,动作间,他脸上的轻纱面巾被长宁袍子上挂着的金饰勾住了,扯落下来。

谢燕鸿只觉得脸上一凉,吓得把脸埋到长宁胸膛里,生怕被人瞧见了。

左右两桌的客人留意到了,大声笑谈调侃,谢燕鸿更不敢抬头了。长宁边应答如流,边将手扶到他后脑勺上,手指轻轻插进他的发间,顺着后脑摸到脖颈耳朵,将他另一只耳坠也摘下来,轻揉他的耳朵。

谢燕鸿顺势抬手搂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得更严实了,装醉。

说话间,长宁的胸膛不住震颤,谢燕鸿竖起耳朵听着,能听懂一些,像是在随口聊些行商的事。

长宁居然毫不露怯,半听半说,谈笑风生。

谢燕鸿从未见过他这样,越发觉得陌生,手绕到长宁的后脖子,轻轻挠了挠,示意他赶紧停了。

长宁话音一顿,随后非但不停反而聊得更起劲了,手扶到谢燕鸿后腰上,开始掐他的腰。

谢燕鸿气得咬牙,心道,这人怎么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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