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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庆镛说贼记

 

1。

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陈庆镛上奏了河防筹画疏,周详地提出了修治河南一带黄河河道的计划,并指出:“河治一日,则民安一日”的政治见解。然不知何故,他的这一河治见解,非但不被采用,还招来清王朝权贵统治的排挤。最终,道光皇帝一纸书下,将他贬回泉州老家。

陈庆镛心中自然有些愤慨,当他走出府邸的那一刻,看见那一片蔚蓝的天空,心中倒是有些解脱了。他想,虽然不能再为朝廷尽力,发表他的政治见解,但回家也不是一件坏事。至少,他可以随时陪伴家人,和夫人一起,每天炖一炖他那“清廉骨”

想起他们的“清廉骨”陈庆镛心头一乐,一股暧意上了心头,嘴角上露出一阵又一阵的微笑。那微笑是幸福的,是温暖的。

这一年,陈庆镛正好四十九岁,按闽南民间算法,那可是五十岁了。一个半百之人,在当时中国可谓大寿也。他二十六岁中进士,官至监察御史,是清末著名的爱国主义者,抗英名臣。在这之前,他曾上书道光皇帝,提出一系列卓有远见的政治、军事思想改革,以期维护国家尊严,振奋民族意志。然而,他的这一些政见,都让道光皇帝束之高阁,更要命的是,在他知命之年,仕途中断,无法将满腔热血,贡献给国家、人民。

但是,这对陈庆镛个人来说,却是幸福的!他有贤惠善良的妻子和听话的孩子。每一次省亲回家,他总是恋恋不舍!

他想起数年前一次回家过春节,清晨醒来,腹中饥饿,听得灶间响起了“咕咕噜噜”的炖物声,便起身问妻子说:“老婆大人,你倒真会体贴啊,想我陈庆镛这么长时间才回家一次,是为我炖什么好吃的吧?让我补补身子!”

妻子正忙着,听他说话,确实有些伤感了。她回过头来半嗔半责地说:“你陈庆镛一年到头就知道为官,哪会想到这家里有没有钱过日子?从年头到年尾,回家也不见你拿出一文钱,能有什么好炖的?炖你那两支老骨头啦!”

不想陈庆镛一时没有听懂,还以为锅里正炖着猪骨头呢。便笑着说:“炖骨头好,炖骨头好啊!炖的是龙骨还是排骨呢?”

妻子见陈庆镛没有听懂,就再也不饶他了,不怀好气地大声说道:“炖你那两支‘清廉骨’啦!”

陈庆镛这回算是明白了!他又笑了一笑,跑到灶间把锅盖揭起,一看,原来妻子正在大锅里煮纺线呢。水一烧开,那声音“咕咕噜噜”的,像是在炖什么食物!

陈庆镛大乐!一直以来,妻子并未跟他上京“享福”而是在家里照顾老小。闲时,她还纺些棉布,一部分给家人做几件粗布衣裳,另一部分拿到集市上去卖,好歹贴补点家用。锅里为何煮纺线呢?原来纺线经水一煮,生线变成熟线,再加上几滴食用油,便更坚韧、更富有弹性了。纺布时,线不易拉断,减少接线的几率,提高纺织效益。并且,织成之后的布匹,不会缩水,做衣服更好把握尺度。

陈庆镛看着那一锅子的纺线,乐过之后,心里真是一阵温暖一阵酸。他摸摸口袋,只剩下几个铜板。

原来,陈庆镛一向为官清廉,每年的俸薪除了买书,寄些回家贴补家用之外,给自己留下的零头也甚少。这春节回家,除了车旅开销,到家时也就剩下几个铜板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往口袋里摸上一摸,摸出一个物件,惭愧地对妻子说:“拿它去当了吧,给孩子们做两件好衣裳,再买一些骨头回来炖一炖吧!”

妻子从陈庆镛的手里接过东西一看,原来是一块玉佩,上面刻有“西台御史”四个字样,她知道那是陈庆镛的随身之物。便说:“相公,不可不可!这玉佩乃是你的随身之物,如何当得?持家不就节俭一点吗?吃点番薯土豆,年照样过啊!”只见陈庆镛摆了摆手,笑着说道:“呵呵,这又何妨?咱们也算官家之人啊,这年可不能这样过的!先当了再说吧,以后有钱赎回便是!”2。

陈庆镛确实是个清官、好官,他想起那个春节的时候,总觉得有愧于妻子、家人。虽然他只身在朝为官,对家中的大小疏于关怀,但只要有妻子在,他就能够安心,一切家中事务,妻子都会安排得妥妥当当。虽然想起来于心不忍,却又如何?自古以来,先有大家,才有小家,想为朝廷办事,哪能考虑到家庭?

再说闽南女子的勤劳贤惠,也是众所周知的。陈庆镛感念于妻子儿女的分离,这次被贬回家,也算是一种解脱吧。管他的呢,这天下有操不完的心,做不完的事!想到这里,他自然轻松许多,所谓无官一身轻,就是他今天的体会吧。

那一年,陈庆镛将随身的玉佩交与妻子,去丰州城里当了五两银子,正准备高高兴兴过年,不想却招来一场误会。原来,丰州城里的当铺,多半是官家开的,一看到“西台御史”四个字,便觉大难临头,知是陈庆镛回家过年了。县官以为,陈庆镛当这个玉佩,是想吃点油水,当下亲点八班人马,鸣锣开道,为他送来白银百两,叩头谢罪。

不想陈庆镛非但不受,还当场训示县官——自己从不受贿。并对他晓之以理,将银两带回,一并交代说为官一定要清廉,否则呈报法办。据说,那县官深感于陈庆镛的清廉,回去后果然反省,为丰州老百姓办了不少实事。当然,这是后话,在此不提!

此时,陈庆镛正沉浸于往事的回忆中,突见管家走出府邸,对他说道:“老爷,车架已打理好了,一共十三大车,都是您这一生的‘金银财宝’!”

“好好好,”陈庆镛笑哈哈地回道:“有劳众位兄弟辛苦了!这十三车‘金银财宝’,是我陈某人一生的积蓄,让大家好生看管,回去后若是少了一件,拿你是问!”

管家应诺了一声,回去招呼大家,务必将这十三车‘金银财宝’一路看好,否则出了差池,回泉州肯定是要受责的。

各位看官必然心生疑问:都说陈庆镛是举世公认的直臣,又是清官,何以被贬之后,竟然会有这十三车“金银财宝”?难道这个陈庆镛是个披着羊皮的狼?在外假装清廉,骨子里却到处收财敛物?文至于此,笔者先不好说甚,反正,这十三车“金银财宝”已经装好了车,正准备运送出京呢,也不知何时才能送达泉州?这一路上又会发生什么变故,也未尝可知?总之,陈庆镛出得京城时,那样子确实浩浩荡荡,十三部车的东西满满的,谁又能知道,这其间到底是些什么东西?那就往后看看再说吧!

因为是个贬官,故敢来相送的人也廖廖无几,只那几句闲聊的话,就都打发走了,倒也给陈庆镛带来不少清净。看看没什么人来了,陈庆镛再一次回头,看着那曾经住过的府邸,似有一点凄清地一笑,挥挥手,让大家伙把那十三车宝贝用马车拉出来。再挥一挥手,像是作别紫禁城上的云彩,城墙上的汉砖以及城外的青柳,还有那护城河里的水,一转身,跨上马车,任车夫挥动长鞭,一路往南而下,向泉州赶来。

也不知走了多少天过了多少路来到什么地界,反正,这一路上陈庆镛都由管家好生安排着,该走的时候就走,该停的时候就停,该宿的时候就宿,一路上来,倒也是顺顺当当的。不过,那十三车的“金银财宝”却是十分招惹人眼球的,过往的行人无不伫足观望,等着那大车一过,势必站在那里,又来一番长长的议论——又是哪个丧尽天良的狗官,发了一通国难财之后,总算要打道回府了!

也有那些好事大胆者上前一问,因陈庆镛事先有过交代,车夫和伙计们也个个守口如瓶,都只是摇了摇头,并未透露半点风声。这十三车宝贝,到底装的是什么呢?

也是合当有事,那天晚上管家似乎算错了路程,一行人走到一个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林子里,一望茫然不知前路有多远。看看天色即将暗了下来,管家无计,只好过来请示陈庆镛,让陈老爷给拿个主意,看看是要继续前行,还是就地安歇?

这陈庆镛一路坐在马车上,手里只管捧着一本书观看,听得管家汇报,便说道:“这有啥慌嘛?都下车去,让兄弟们委曲一晚,就地宿营,明天再赶路。”管家欲走时,陈庆镛又叫住说:“还有,告诉伙计们,这荒山野岭的,路上遇上野兽也不怎么好怕,有这么多条汉子,巴不得打个来解解谗!可要是遇上毒蛇,那可就不行了,这一咬准没救,会出人命的!还是随便打点一下,就地宿营不许乱跑,一等天亮,再赶路也不迟!”

管家听得陈庆镛这一安排,觉得在理,便去招呼伙计,各自弄好铺盖,随便咬两口干粮,早早安歇了。

3。

半夜时分,突然听得炮声一响,大家惊吓得睁不开眼睛,只见四面火光冲天,亮如白昼,原来,他们已经被一伙手执火把的盗贼团团围住了。

只听为首的那人说道:“大家不要慌,但叫那贪财的狗官出来,我们兄弟是劫富济贫的梁山好汉,不杀人!今天,这十三车的‘生辰纲’,我们兄弟是劫定了!快快让那贪官出来受死,其余伙计人等,愿意入伙的我们欢迎,不愿意入伙的放大家一条生路,给大家一点路费,让你们回家与家人团聚!”

最先出来答话的是那管家,只听他说:“众位好汉爷手下留情,我们家老爷可是一代清官,哪有什么金银财宝?”

话音未落,便引来一阵哄堂大笑。只听那伙盗贼七嘴八舌地叫道:

“什么清官?这十三车财物是什么?分明是搜刮地皮刮来的横财嘛!”

“就是啊!这世道,哪个狗官不是贪得无怨?在任时装穷,回家后大车小车”

“你骗谁啊?我们早就打探过了,早在北京出府前,那狗官就亲口交代,说这十三车可是‘金银财宝’!”

“你小子还替他说话?不要命了不是?信不信连你一起宰了喂狗!”

“哼,我们当家的可是一路派人从京城跟踪至此的,你还敢狡辩?兄弟们,不要再和他啰嗦了,大家动手!看谁敢动一动,一刀切了!”

眼看局势危急,看来不将这十三车东西交出,势必会给大家带来杀身之祸。这时,突听得马车内一声长喝:“住手!”但见陈庆镛从车上跳了下来。原来,他早就被惊醒了,只是惊醒之后,没有马上出来。毕竟,他不是武官,这打打杀杀之事他不会。既然被盗贼围住,那得先了解一下情况再作定夺。当他听得盗贼把他当贪官前来劫财时,一颗心便放了下来,走出马车,随后一声长啸,先是把那伙盗贼给震住了。

盗贼们暂时没看清来人是谁,倒是让这一声长喝,给震住了。先是一愣,收住了嘴上的叫喊,暂时不做任何行动。

只听陈庆镛说道:“本人就是陈庆镛,谁敢说我是贪官了?”

那伙盗贼见一个老头出来,先是安稳了一些,心想那就是贪官了,估计也没什么能耐,便又说:“你就是这不义之财的主人?一看你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才不管你叫什么‘庸’什么‘俗’呢,爷爷今天非要收你的财,还要拿你的人头祭旗!”

“对,杀了这狗官,拿他的人头祭旗”一人话出,那伙盗贼又是一阵乱喊,马上那声势又恢复到开始的阵势。事实上,早先盗贼也并非见人就杀的活阎王,所谓道亦有道,他们都是先用威慑的手段,让大家害怕了,只收财敛物,把人驱散就算了。除非有几个要钱不要命却又自恃强健的家伙,他们才会动起手来,让你人财两空。

陈庆镛也懂这个道理,他挥一挥手说:“众位好汉,我陈庆镛确非贪官,我这十三车宝贝,无非就是我几十年积攒下来的书籍,除此之外,本人只略带一些盘缠,是给伙计们的脚力钱,这个,我想应该给他们留下才是啊!”盗贼们并不听陈庆镛的,他们齐声大喊:“想要活命,把十三车宝贝留下来;想要活命,把十三车宝贝留下来!”

陈庆镛无奈,只好说道:“也罢,若真想留下这些书籍也可以,但求众位好汉不要糟蹋了,拿回去后好生研读,或许有天会让你们改头换面,重新做人的!”

几个盗贼哪里肯信?凑近箱子,用刀将一箱一箱的书籍撬开,发现陈庆镛所讲的话都是真的。原来,那十三车所谓的“宝贝”都只是陈庆镛半生积攒下来的书。面对这么多的书,那些目不识丁的家伙,一下子也不知如何是好,大家静静地议论着,不知是走还是留!末了,几个头目一合计,又说道:“老头,既然这箱子里没有财宝,你总得留点值钱的东西给我们吧?要不我们回去,无法向大王交代啊!”陈庆镛想了想,觉得也是,便问了管家。管家说只有路上用的一些碎银,就算全部给了,也就一二十两,可兄弟们这一路上怎么办?陈庆镛也是没办法了,只得意示管家,把所有银两给了那些盗贼,又把身上那块玉佩取下,递给那几个头目,说:“陈某谢壮士不杀之恩!你可取这玉佩回去交差,算我陈某人的所有家当了!”

盗贼无奈,一声呼啸,都散了去。陈庆镛一伙人却惊魂未定,天黑没办法走,只得在这林子中继续蹲着,一宿委曲到天亮。

4。

次日一大早,管家招呼大家起来,稍稍收拾,便开始赶路了!一路上,管家小声地问起陈庆镛:“老爷,这一路上没有半个铜板了,别说回泉州,就算在这深山老林子里,也未必走得出去啊,一路上就是饿,也都得饿死!”

陈庆镛无奈,只得安慰说:“天无绝人之路,走一路,看一路吧!”他嘴上是这么说的,心里却也没什么底。想起自己为官如此清廉正直,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脸上虽然不说,肚子里却是委曲一阵。他生怕别人看出,便不动声色了!

一行人正垂头丧气地往前走着,突听得后面又是一行快马追来,口里不断地叫喊着:“前面的人留步,我们家大王不让走了,请你们一道回山寨去!”

陈庆镛听得叫声,心想这回算是真完了!这伙盗贼肯定是朝廷的死对头,不杀几个官员的脑袋祭旗,是不会甘心的!罢了、罢了,事到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了!他挥了挥手,让大家停下来,然后转身对那盗贼头目说:“好汉,钱我都给你了,你们要杀的不就是我陈庆镛吗?他们都是伙计,是我花钱雇佣来的脚夫,此事与他们无关,我和你们上山去就是了,要杀要剐,随便你们,但请放大家一条生路吧!”

那盗贼头目却说:“陈先生,我可只听我们大王说,请诸位一起上山!小头目只听大王的命令,其它的,陈先生上山之后,自与我们大王说去!”

看来,这回是真走不了了,陈庆镛无奈,只好示意大家推着行李,让那几个盗贼一路押着,往山上去了。

及进山门,又入大堂,但见聚义厅上坐着一位满脸胡须的汉子,一看就令人生畏。陈庆镛也是心里一阵发毛,不敢说话。只听那汉子说道:“某某,你把那些个脚夫和伙计,叫到外面的食堂先吃顿饱饭,再让人把军师给我请来!”

那头目说了一声:“是”便押着大伙一同前去吃饭,只留下陈庆镛和那山大王两个人坐在厅堂中。那大王瞪着铜铃般的眼睛看了一会儿陈庆镛,便开始问道:“先生可叫陈庆镛?”

陈庆镛听了,懒懒地回说:“正是!”那大王又问道:“陈庆镛可是你?西台御史?”

只见陈庆镛一扭头,又回道:“正是!”紧接着,那大王又把眼睛一瞪,继而大声吼道:“你跟老子说实话,你到底是不是叫陈庆镛?陈庆镛究竟是不是你?不老实说话,爷爷我一刀把你砍了!”

这一吼,把个陈庆镛也给惹起火来。他回敬说:“你这魔头真是无礼,虽然我是一个文官,但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父母给取的名字,岂能随意更改?我就是陈庆镛,陈庆镛就是我!陈庆镛、陈庆镛,你这厮听清楚了吗?”

却见那大王也乐了,突然仰天长笑,良久才说:“这玉佩可是你的?陈庆镛,你也没曾想到吧,当年的直谏大臣,竟然换来被贬回乡的下场!”

陈庆镛见那大王手中拿着他的玉佩,便说:“看来你这魔头也知道我陈庆镛啊!你说的没错,陈某人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这身家性命都不值钱了,写几个文字给皇上,说说心里话,纳纳谏,那也只是作为华厦子民理所应当尽的义务。连生死都置之度外了,又何惧被贬为庶民?”

陈庆镛正慷慨激昂,却听堂后一人掌声响起,赞道:“先生不愧当今‘天下三大鲠直御史’,虽说朱琦、苏廷魁不曾谋面,但今日有幸与陈先生坐下喝上一杯酒,也算三生有幸了。”话音未落,却见帐后走出一个学士模样的人,笑吟吟的,双手作揖!

紧跟着,那大王赶紧走下厅堂,伸出双手,将陈庆镛引上堂去,笑道:“让先生受惊了,今儿我与军师在此,略备酒菜,与先生压惊,算是赔礼了!”

那军师又说:“是啊,若是朝廷能多有几个像先生这样的直士,大清国哪会腐败至此?我华厦民族如何会让洋夷侵略?我等兄弟更不至于啸集山林,落草为寇!”

话音未落,又听那大王一声长喝:“兄弟们,上酒菜!我与陈先生畅饮!”顷刻之间,酒菜上来。看来,这都是早有准备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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