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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悖L常

 

再次躺回床上是凌晨三点钟,夜色缓缓褪去,漆黑的天际隐约透出黎明的光亮。

我的睡意大概是转移到了简生阳的身上,药效发作后,他的呼吸逐渐平稳,没多久就睡着了。

简生阳睡着以后很不老实,原本在我们之间有很宽的一道空隙,现在这道空隙已经被他完全占领,顾及他前半夜被胃病折磨得没合眼,我没有推醒他,但在我准备强行入眠时,他突然翻身过来,抱住了我的胳膊。

“……”

我斜睨一眼,正欲将胳膊抽出来,就听见简生阳蹙眉小声说了句什么,模模糊糊的,等他靠得再近些时,我才勉强辨认出一个“哥”字。

托这一声的福,片刻后终于睡着的我也梦见了他。

梦里我面前立着一块镶着金框的落地镜,镜面上沾满了灰尘,我伸出手去擦,擦出来一双与我如出一辙的眼睛。这灰尘越擦越多,很快我的手就脏得不成样子,我灵机一动,双手攥着衬衫狠狠一扯,嘶拉一声,衬衫的右下摆被我撕了下来,我握着手里柔软干净的布料,抬手又去擦镜子。

等到我快没有力气的时候,镜子里的人终于有了一张清晰的脸,原来那双眼睛不是我的——约莫五六岁的简生阳一言不发地坐在镜子的另一面,像是感受到我的视线,他抬起头,白皙的小脸上全是眼泪。

“简生阳?”我一惊,伸出手背替他擦眼泪,“你怎么了?”

他吸吸鼻子,眼眶已经哭得通红一片。

“说话啊,你哭什么?”

他的眼泪越擦越多,没多久我的手背就变得湿漉漉的,于是我只能换上袖子给他擦。

“哥、哥哥……你带我走吧,我跟你走……”简生阳伸出小手,眼神里满是祈求,“你带我出去,可以吗?哥哥……”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肮脏的掌心,对他摇了摇头,说:“不行,我帮不了你。”

简生阳急了,起身要来抓我的手,我眼疾手快地退后一步,和他拉开一段距离,这才发现他是没办法突破镜子的。

他愣了一下,用力将镜子拍得啪啪作响,最后终于也意识到这一点,眼泪掉得更凶了,我从他喉咙里溢出来的哭喊声中听出痛苦的情绪,想再碰他时,他却消失了。周围的事物慢慢变得扭曲,我四下寻找,一晃眼才发现这根本就不是镜子,而是简家别墅。

我感受到强烈的心悸,捂住胸口大口地呼吸着,然而背后一凉,长大后的简生阳环抱住我,他将头埋在我的肩膀处,喑哑着嗓子说:

“哥,我好想要你。”

我头皮一阵发麻,卯足力气推开他,一回头看见他浑身是血地站在阴影里,笑得可怖。

“永远待在我身边吧,季温。”

下一秒,我猛然坐起身。

天早就亮了。

身边是空的,被窝里没有余温,简生阳一大早就去上课了。

我揉了一把头发,从枕头旁拿过手机,锁屏页面明晃晃地挂着简生阳的消息:

我去学校了,桌上有早餐,哥醒后记得放进微波炉热一热。

末尾配了一个很可爱的表情。

我有一瞬间觉得割裂,但很快回过神来。在这个荒诞的梦境里,简生阳陌生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我从来没见过那个样子的他,阴沉又极具压迫感,让人喘不过气来。

简生阳从小到大都是个懂事的性子,我隐约记得他八岁时的某天摔了一跤,胳膊和腿上都是淤青,却也只是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发愣,我走过去问他怎么了,他抬眼看见我,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我翻出卫生纸替他擦眼泪,问他问题他也不回答,只安静地看着我——倒是也和梦里有点相似。

“谢谢哥,”他当时这样说,“摔了一跤而已,太疼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哄人,电光火石间想起刚刚从口袋里找卫生纸时还摸到了几块水果糖,索性拿出来全都塞进了他手里,“回家后记得让你妈给你上药,以后多注意一点,别太过调皮了,知道吗?”

他闷声闷气地说好。我想替他剥开玻璃糖纸,他却先一步把糖收好了。

那是一个很好的下午,橘色的日光洋洋洒洒地蔓延了大半片天空,同白色的云层交织缠绕。我想起他频繁送来我学校的零食,又看看他仍然泛红的眼眶,默了一会,问:“你吃饭了吗?”

简生阳摇摇头。

“你想吃什么吗?我请你。”

他怔住了,乌黑的瞳孔里闪烁起笑意:“真的吗?太好了,我吃什么都可以,哥哥有推荐吗?”

我仔细想了想,“安居街新开了一家面馆,你想……”

“生阳!”

我话音未落,耳边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女声,偏头去看,许晴踩着高跟鞋快步走过来,一把就将简生阳拉进怀里,神情焦急:“你这孩子,怎么到处乱跑,我和你爸爸都快急死了,快点回家!”

我嘴角那点弧度蓦地跌了下来。

简生阳一直在看我,像是看出我心情的变化,他沉着脸推开了许晴,转头去拉我的衣角:“我不回去。”

“你不回家回哪?”

“我要和哥哥一起吃饭。”

许晴这时才在意我的存在,她斜睨了我一眼,我从其中读出了明晃晃的厌恶和讥讽:“他算你哪门子的哥?落个户口都要费心力的东西罢了,不是让你少和他来往吗?”

“不许你……”

“我先走了。”

简生阳应该是急着想替我说话,但我已经倍感恶心,不想再在这个地方待一分一秒,于是扯开简生阳的手,“你回家吧。”

他顿时失了声,原本有些血色的脸在此刻一点点白下去,我转过身,没有任何犹豫地迈开步子,只在走到拐角时看了一眼,简生阳跟在许晴身后,他垂着头,我无法看见匿在阴影里那张神色难辨的脸。

下午六点,我接到了陈念念的电话。

她那边很吵,零零碎碎都像是女生的声音。我问她突然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事,她压着嗓音,语气里隐隐透出兴奋:“季温,你听说了吗?方木被人打了,伤得特别严重,今天都没来上学!”

“他这么爱惹事,被报复也很正常吧。”

“这次不一样,他人直接被打进icu了啊,大家都知道他家里有点小钱,平日里受他欺负的哪有敢把事情闹大的?”陈念念说,“方家报警了,中午的时候学校门口停了辆警车,我还以为是怎么回事呢,一问同学才知道是方木出事了。”

我问:“那警察查出什么了吗?”

“没有,方木昨晚走的那条路没有摄像头,那个人从背后袭击,给他头上套了个黑色的袋子,他什么也没看见。”

陈念念哼哼两声,“我看他是惹上硬茬了,让他之前欺负你,恶有恶报,早就该有这么一天了。”

门在这时候开了。

我转头看过去,简生阳背着书包站在玄关处,这个时间的建州已经很冷了,冰冷的夜风循着缝隙争先恐后地挤进屋内。

他很快关上门,“哥,在和谁打电话?”

“你和你弟住在一起?!”那边陈念念讶异地喊,“你们和好了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选择沉默,陈念念却觉得我这是默认了,识趣地挂断了电话。

简生阳听出她的声音,不再追问,转而将目光落在我的额头:“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

“那就好,”他笑,“我今天一直在担心你。”

简生阳说话向来如此直白,我无意识地皱了皱眉,对这种怪异的氛围感到不适应。

也许我早就意识到我和简生阳之间存在的那股违和感,却因无从考证而缄口不言。我无法解释简生阳对我长久以来的执着与各种莫名的行为,难道血缘真是一种这么奇妙的东西,能把有天壤之别的两个人强行联系在一起。

我抬眸去看简生阳,他正弯腰将书包放下,屋里温度算不上暖,他在外面冻得有些发红的皮肤也还没能缓和过来。

“我买了新空调,明天会有师傅上门安装。”简生阳说,“哥,你记得给他开个门。”

“住了这么久,现在才想起来装空调?”

“我倒是无所谓,你体质没有那么好,万一着凉又生病就不好了。”

他伸出手,似乎是想替我整理衣领,我下意识退后一步,他的手就僵在了半空中。空气仿佛都静默几秒,简生阳眨眨眼睛,而后若无其事地放下手,继续说:“哪怕你只住几天也要装。”

我想了想,对他扯了个谎:“算了,李向伟给我打过电话了,要我明天回去上课,今晚我就走。”

“……”

简生阳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是吗,他什么时候打的?”

“下午。”

他顿了一会,最后点点头:“你想走的话我是拦不住的,但是再待最后一晚吧,楼下的路灯年久失修,上周末彻底坏掉了,现在还没有修好。”

彼时人静,天色暗得像是覆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我走到窗边,立在小路两侧的路灯确实没有亮着,身后简生阳叹了口气,语气里夹杂着些许受伤:“哥,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这晚我们再次躺在同一张床上。

今夜没有月亮,我背对着简生阳,完全陷入漆黑的视线使我有种自己是闭着眼睛的错觉,大概是因为白天醒得太晚,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许久,我都没什么困意。

不知道几点的时候,简生阳突然往我这边凑过来,抬臂环住了我的腰。他睡着时不老实,这一点我昨晚就知道了,但这个动作到底越矩,我皱着眉正想脱身,忽然听见他的声音:

“哥,你睡着了吗?”

我的思绪空白,垂眸看着那只放在我身前的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简生阳没等到回应,整个人贴得更近了,我甚至听得见他胸腔内心脏跳动的声音,“也好,睡着了就不会推开我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抓住我的手腕,将我的手拉得更近些,然后慢慢地与我十指相扣。他怕惊醒我,所有动作都显得格外小心翼翼。

“只有在这种时候,你才允许我触碰你,我想不明白,亲兄弟不应该是最亲密的关系吗,为什么你总是离我这么远?”

他低低叹了口气,小声喊我:“哥。”

“我好想要你。”

——嗡地一声,梦境与现实在此刻重叠。我的眼皮狠狠一跳,竭力保持着呼吸的平稳,简生阳却倏然俯身过来,温热的呼吸扫在我的耳侧,他低下头,在我脖颈处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我瞳孔一缩,几乎就要发出声来,他却像没事人一样,安然地躺回去,仿佛这个有悖伦常的举动他已经做过无数次一般。

“我真的好想要你。”他又重复一遍,环着我的手臂更紧几分,“成全我吧,好吗?”

简生阳兀自说完,忽然笑了,好像已经得到了我肯定的回答,他不再说话,只弯着身子把头抵在我的肩胛骨处,没一会,我听见了他规律的呼吸声。

我把被他扣住的那只手抽离出来,又起身将他的胳膊拿到另一侧,后知后觉自己的神经一直紧绷着。

直到此刻我才惊觉简生阳对我的依赖已经到了畸形的程度,隐藏在他每个动作、每句话里的感情,不仅是亲情,还像是……爱情。

我不能认定最后两个字的存在,反复回想几遍过往的经历,简生阳除了黏人,其实从未对我说过意味不明的暧昧话,更没有过什么亲密的接触——如果他没有吻我,我也许还能放下心,为他那句好想要你找补一个合适的理由。

可那片肌肤上似乎还残存着他遗留的温度,就像被火烫伤一般,最后留下一个无形却无法愈合的伤口。

我想不出简生阳喜欢我的原因。

先不提我们之间无法抹除的血缘关系,扪心自问,我给简生阳的善意屈指可数。年幼不懂事时倒是和他走得近过,他的感情太炙热,我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也难以抵抗他的靠近,因此我们的关系一度算是友善。然而年岁渐长,见多了许晴的恶意和别人异样的眼光后,我慢慢意识到我们是站在两极的人。

我妈从精神病院回来以后状态极差,迷迷糊糊间对我说过很多次她恨简家这种话,无论是简宗仁、许晴还是简生阳,都是杀死她的刽子手。我给不出回答,她哭着又说,为什么该死的人长命百岁,我们母子俩就要不得好死……

我如梦初醒。

和我拥有同样痛苦、将来同我埋葬在一起的人,从始至终只有我妈,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除了她我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

于是我和简生阳拉开距离。

初中的课业繁多,他每天精神不足,来找我时被我甩了几次冷脸,渐渐也不再缠着我,只在偶遇时远远对我笑笑。我以为他是明白了我的意思,然而踏进四中后,他却又故技重施,频繁出现在我面前。

……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整夜没能合眼,天光尚且微弱时,我离开了简生阳的出租屋。学校大门还没开,保安室里一个人都没有,于是我再次从北墙一跃而下,翻进校内。

班里一片昏暗,距离起床铃响还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我趴在桌子上补了个不怎么安稳的觉,再抬头时正巧看见陈念念打着哈欠走进教室。

“哎,你头怎么回事啊?”陈念念惊呼一声,“我记起来了,是不是方安她哥去找你了?你是不知道,你请假那天中午放学的时候,他带了好几个人,一人一辆摩托车,跟傻逼一样在路边播放非主流歌曲,还以为自己很帅,幸好他现在……”

前排的高扬替她说完了后半句:“幸好他现在住院了,对你下手这么重,他简直活该。”

“不是他,头是我从车上摔下来磕的。”

“从车上摔下来?你怎么这么不小心,”陈念念又看了一眼缠在我头上的纱布,问,“那高扬的生日会你是不是也参加不了了?他们要去喝酒,你受了伤碰不得酒精吧。”

“也?”

“还少了我呀,”陈念念娇羞地眨了眨眼,“那天我要和李琛去看演唱会。”

高扬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腻味不够吗,你干脆转到4班得了。”

教室里陆续走进来许多人,我从摞高的书里抽出要背的课本,“没事,那天我去得了。”

“义气!”高扬一拍我的肩膀,高兴地说道。

早读铃声准时响起,学委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地写完了晨读任务,底下书页翻动的声音此起彼伏。

陈念念撞了撞我的胳膊肘,目光落在课本上,嘴里却在问我:“你和你弟什么情况啊?和好得这么突然。”

“……没和好。”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的问题,更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于是佯装认真地读起书来。

陈念念毫无察觉,接着说:“怎么没和好啊?我还以为他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呢。”

……这是什么鬼话。

“唉,我是真的很希望你们两个的关系缓和些,虽然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矛盾,但简生阳在你身边的时候,总能把你照顾得很好。”陈念念叹了口气,“没见过弟弟每天追在后面查哥哥吃没吃饭的。”

“反正没可能和好了。”

“……行吧,我也不好掺和你们亲兄弟之间的事。”

她把书翻到下一页,张口背起单词。

前门在这时传来一阵脚步声,我随着声响抬眼看去,四个执勤的学生会成员站在门口,为首的男生端着夹板,往记录表上唰唰地写字,末了他抬起头,露出五官精致却冷淡的一张脸。简生阳站在他身旁,对上我的视线后轻轻笑了一下,转头对男生说了一句什么,男生点点头,带着另外两个人离开了。

我眼皮一跳,低下头看书,简生阳却仍然走过来,在全班人的注视下站定在我面前。

他没说话,弯腰往我手里塞了什么东西,手指相触的瞬间我只觉得他简直是疯了,然而垂下眸才认出他给我的东西是我的饭卡。

“你的东西落在我床上了,哥。”

四周一片嘈乱的读书声,他的声音又很轻,因此只有我们两个人听见了这句话,陈念念大抵也觉出气氛的不对,侧头不解地望过来。

我迅速将饭卡丢进桌洞里,简生阳再次笑起来,好在他没有继续生事的打算,在我脸色彻底僵硬以前,他直起身抬步离开了。

“他刚刚给你的是饭卡吗?”

“嗯。”

“送个饭卡还神神秘秘的……不过今天早读查得好严啊,连谢述都来了,是不是有领导要来视察?”

“也许有吧。”

陈念念啧啧两声,自言自语似得嘟囔道,“帅哥是不是都只和帅哥玩啊?你弟和谢述、你和高……好吧,也不全是。”她睨了一眼前桌的高扬,话音顿时急转,然后想起什么一般,又开口说,“听说谢述他爸在东城新区混的很好,现在打算把他也接过去,转学手续都快办好了,唉,以后就见不到他那张赏心悦目的脸,好可惜啊”

我的思绪还是有些乱,心不在焉地回了句:“哦,为什么转学?”

“”

陈念念:“你他妈耳朵干什么用的,我刚开始不就说了吗?”

简生阳在学生会任职,对我们年级的作息时间了如指掌,要躲他只能提前走,我坐在倒数法地舔舐。我清晰地听见自己胸腔内如鼓点般的心跳声,并非心动,而是惊恐。

一旦邻里的住户推开门、亦或许是无意间望向窗外,都能看见庭院里被亲弟弟压制强吻的我,同性恋、乱伦,不论哪一项都是我承担不起的罪名。

于是我用力咬向简生阳的舌尖,他发出一声疼痛的闷哼,却没松开我,我尝到了来自他的血腥味,等他终于餍足地放手后,我甩手给了他一巴掌。

“……滚。”我喘着气说。

他抹掉唇角沾上的那点血迹,“别这样看着我,哥,我还会想亲你。”

“其实我本来想一直扮演之前的角色,但我发现你完全不吃软的那套,这样下去你永远不会回头看我。”

简生阳替我整理好有些凌乱的领口,我从他深色的瞳孔中隐约看见了自己的脸。

“滚。”

我重复道。

“好吧。”他让出一段距离,重新坐上摩托,临走之际,他又看向我,“我觉得我很有必要提醒你一句,能陪你到最后的人从来都是我,哥,别想着甩开我,因为你只有我。”

当夜我再次失眠,木制的床板被我翻身的动作压的吱呀作响,窗外月光清浅,我被包裹其中,在这片朦胧的白里想起一些旧事。

五年级的我在第一次发病后跑去了街道的卫生室。那时候我营养不良,身高才一米四多点,坐在凳子上面只能露出半个头,脚尖堪堪碰到地板,所以我把背挺得笔直,以此掩盖自己心里翻涌的不安。

“唉。”张大夫打量我一番,放下手里的诊断单,“小季啊,你说你怎么把这个病遗传来了”

我的心重重地咯噔一下。

“你别慌,其实说不严重也不严重,导致你发病的最重要的因素就是情绪波动,”他推了推眼镜,“你比你妈的自制力强,只要你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别在意周围那些事情,就不会出什么问题。”

我想了想自己的破脾气,问:“在意了怎么办?”

“发病次数越多,症状越严重。以你的情况,用不了几次就”

他没说完,我却知道他的后面的话。

出乎意料地,当真正意识到死亡和自己的距离以后,我狂乱的心跳反而渐渐平稳下来,甚至可以安然仰视悬在我头顶的那把铡刀。

我站起身,向他道谢:“知道了,谢谢您。”

这事过去没多久,我妈不知道从哪听说了我活不过二十岁,开始每天在我耳边念叨,大有要给我洗脑的意思,这点她确实做的很成功,我听她说得多了,慢慢也就觉得自己没几天好活。十五岁生日那天,我给自己买了瓶农药,打算我妈死后就把它灌进肚子里,但她状态虽然差,生命力却顽强,因此这瓶农药安静地躺在我的床头柜里,一直到现在也还没有开封。

这具躯壳不足以背负两个灵魂前行,即便简生阳感情变得畸形与我的迟钝脱不了干系,我也无法再分出精力来应付他。教育他的人该是简宗仁和许晴,而不是我这个挂名的哥。

受各种因素影响,我请了三天的假。

没有我妈,也没有简生阳,我度过了最无所事事的三天。

高扬是第四天凌晨给我发消息的,我问他怎么还不睡觉,他说他刚打完游戏,听说了一个小道消息。

00:13

高扬:方木已经醒了,但是他家里人没打算息事宁人,警方还在查这件事,目前已经确定作案的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了。

高扬:你也是他惹过的人,说不定也会有人找你谈话。

我:谈就谈吧。

高扬:你明天就返校了吧?上午要开表彰大会,李向伟查人数,你可别迟到了。

我:什么表彰大会?最近不是没有什么大型考试吗?

高扬:高二的市联考,昨天出的成绩,听说考得特别好,所以高一和高三也得陪着一起庆祝。

我想起简生阳。与我不同,他在学业上向来刻苦努力,成绩排名单上总是位列榜首,这次应该也不例外——

高扬:你弟这次从第一跌下去了。

我攥着手机的指节有一刻的收紧。设置给高扬的备注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中”,半分钟后,他发来了一串新消息。

高扬:其实也正常啦,平日里他和谢述的成绩不相上下,只不过刚好每次都比谢述多考那么两三分,这一次轮到他少了。

如高扬所说,翌日清晨八点,谢述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由于方便颁奖的缘故,简生阳的执勤区域被安排在离主席台最近的班级。

建州区夏天热死冬天冷死,许多人都陆续穿上了薄绒的棉袄,简生阳却只在校服里面套了件黑色卫衣,他本来就高瘦,上台领奖合照时就他最显眼。

我这几天频繁做噩梦,今天起了个大早来上学,从谢述毫无感情地念发言词的时候就犯困,只潦草地瞥几眼就阖上了眼睛。台上颁了好几波奖,颁到最后时人群中忽然响起一片羡声,我被唤回了些精神,听见高扬在我前面说:“一人一千五……这么多?我怎么就没他们这脑子啊。”

这次联考,四中的总体成绩是最好的,市前十进了三个,学校给他们一人发了一千五百块的奖学金。我随着大众稀稀疏疏地鼓掌,想靠在高扬背上重新眯一会,然而变故突生,原本在主席台上坐得好好的校长接了个电话,突然站起身来,对着旁边高二的年级主任说了些什么,接着两人的脸色一起难看起来。

空气的流速仿佛减缓许多,许多目光落到那个方向,没一会,他们两个就带着简生阳下了台,行色匆匆地离开了礼堂。

“怎么了这是,看起来有点吓人。”高扬目送他们关上门,转头问我。

“不知道。”

我对一切有关简生阳的事敬而远之,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看他没有任何波澜的表情,应该也不是什么坏事。

“说不定是你弟参加的竞赛出了什么问题呢,看给领导急得……”

高扬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主席台。表彰大会的流程已经走到尾声,台上主持人念完了最后一句感谢词,幕布缓慢关闭,礼堂的灯啪地灭掉了,只留下头顶那几排小小的白炽灯。

退场时我路过窗户,看见了楼下跟在校领导身后往办公楼走的简生阳,亲生兄弟间斩不断的心电感应作祟,他遥遥回过头,隔着很长很高的距离与我对视,然后轻笑着对我挥了挥手。

我飞快地错开视线,没再看他一眼。

那天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简生阳。

有人说他在竞赛中得了一等奖,得了保送名额,以后都不用来读书了,也有人说他生病了,只是请了几天的假。

朱嘉在黑板上誊抄重点的时候,旁边几个女生正在聊学生会纳新的事。谢述昨天已经办好了转学手续,下午的时候背着书包上了一辆黑色的跑车,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如此一来学生会不仅少一个人,连带着会长的位子也空了出来,现在学校决定重新选举和招纳,可简生阳还没回来,公平起见,计划便暂且搁置了。

“意思就是他没被保送呗。”

“应该是,反正人家以后肯定能考个好大学,咱们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明年就要高考了,好崩溃。”

朱嘉却突然插话道:“应该不是学习方面的事。”

我抬眼看过去。

粉笔重重地画出一条洁白的捺,朱嘉转过身,单手撑着讲台:“颁完奖以后,我在去化学老师办公室的路上看见简生阳他爸了,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脸色很差,看起来像是被紧急叫过来的……对了,学校门口还停着警车,该不会是冲着简生阳来的吧?”

我呼吸倏然一滞,心中升腾起不好的预感,而那边朱嘉还在继续说:“最近能牵扯到警察的,就只有方木那件事了吧……”

脑海里闪过一些零碎的回忆,我想起住在简生阳出租屋的那两天三夜和陈念念拨来的那通电话,方木被人打进医院的那个时间,简生阳……刚好不在家里。

恍惚间后背传来一瞬钻心刺骨的痛,我一把抓住桌子的边缘,脸色缓缓白下去。陈念念看过来,问:“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没事。”

这痛意来得快去得也快,我呼出一口气。

显然陈念念也听见了朱嘉那些话,她犹豫了一会,小心地说:“其实简生阳离开的前一天来找过我,他问我有没有警察找你,回答说没有,他又说了句应该快了,然后就走了,我当时觉得莫名其妙,想告诉你又忘记了,刚刚一想才明白过来……他是不是在帮你?”

“……我问问他。”

我从书包里翻出手机,起身想找个安全点的地方给简生阳打个电话,却在门口迎面遇上了一个熟人。

方安神情憔悴,垂在身侧的手在看见我的那一刻颤抖起来。

“季温,喜欢你是我的事,你为什么要迁怒我哥?”她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咬着牙说,“让你弟弟把我哥打得半死你就解气了?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是这样的人,你觉得你弟弟背靠简家就可以无法无天了是吗?”

“人真的是简生阳打的?”我皱着眉问。

“他都亲口承认了!”

“你那天也在办公室?简生阳这几天为什么没来上学?”

“轮得到你质问我吗?他当然是被他爸带回家反省了,把人打成那个样子,这处罚未免太轻了。”

方安的眼里满是愤恨,话里话外都是刺,“我以后不会再缠着你了,现在看见你们都让我觉得反胃!”

我本就不怎么好的脾气在此刻终于被点着了,念在她是个比我矮一个头的女孩子,说话前我竭力把语调压平和了:“你大概不知道是你哥先招惹我的,在拒绝你的表白以后,他带着好几个人把我堵在拐角施暴,不过我也还手了,所以这件事没有被摊在明面上。之后的日子里你哥像狗皮膏药一样缠着我,我甚至想拿刀捅他,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你哥的本性,但因为他护着你、被伤害的人不是你,你就可以视而不见。”

上课铃声在这时敲响,身边的人像潮水一般聚涌又散开。我看着她,补充道:“我没觉得简生阳有错,你应该庆幸那晚不是我动的手。”

走廊里完全陷入寂静,方安眼神怔然,大脑似乎宕机了,我不想再多说,迈开腿离开了。

上课期间的厕所不够安全,本着逃课会被李向伟骂,逃学也会被李向伟骂的原则,我毫不犹豫地翻出了学校。

手机对面传来嘟嘟的忙音,一分钟之后自动挂断了,我蹲在共享单车旁边,冷风穿过条条街巷涌到我的面前,将散落在地上的碎纸吹起微弱的弧度。

其实我也不知道电话通了以后要做什么,那晚被简生阳挑明的感情仍然像一根刺一样卡在我的喉间,无论强行吞咽还是任由它扎在那,都不是什么好办法,埋藏在我们皮肉之中的血管里流淌着相似的血液,我无法和他划清界限,更无法彻底做到对他视而不见,所以大脑不受思维控制地开启了托管模式,我再一次拨过去,又等了好一会以后,嗡地一声,电话通了。

“哥。”

他的声音听上去和平常没什么不同。我停顿一会,问他:“你现在在家吗?”

“嗯,在家。”

“什么时候回来上学?”

“可能还得过几天吧。”

“为什么?”我语气沉了些,“简宗仁禁足你了?”

他默了一会,发出一声低低的应答。

“还有呢?只是禁足?”

“嗯。”

我在心底松了口气,眉头还是紧绷着:“你知道自己差点背上一条人命吗?之前说我冲动不计后果,结果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你想败掉自己的前途吗?”

“不会的,我下手有数,这点小事简宗仁可以处理,对我不会有影响。”他说,“本来没想亲自动手,可那天恰好被我撞到他和别人打电话,说要再找你一次,我头脑一热,反应过来的时候塑料袋已经套到他头上了。”

“……”

我额头青筋顿时乱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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