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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龙芝在晃动中醒来,他慢慢睁开眼,发现视野被郦王的面庞占据着,那张焦急的脸悬在上方,一声声地呼唤他的名字。

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一束阳光从破损的殿顶漏下,笼在只剩下半身的神像上。这是数百年后的岐蒙山,是他生活的时代……龙芝乍然清醒,一把推开抱着自己的郦王,问道:“我睡着了吗?”

“睡着?”郦王哭笑不得地开口:“你是昏过去了,怎么叫都叫不醒,真把我吓得不轻。”

龙芝活动几下手臂,做游魂做惯了,第一次发现看得见摸得着的感觉这样好。确认自己完好无损后,他又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郦王道:“从你昏过去算起,到现在不过半个时辰。”

龙芝哦了一声,开始到处摸索,身上找完了又在地下找。郦王看得摇了摇头,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递给他:“在找这个?”

他的手中握着一面铜镜,镜面光洁莹润,仿佛笼着一层淡淡的光。龙芝正要接过,不料对方把手一抬,将镜子举在半空,说道:“给你可以,不过你先告诉我,这镜子究竟是什么东西,又为何会让你晕过去。龙芝,你究竟瞒了我些什么?”

“想知道吗?”

龙芝忽然倾身凑向他,呼吸几乎触上郦王的脸颊。郦王登时僵住了,尚未来得及反应,手中一空,镜子转瞬已到了对方手中。龙芝随即拉远两人之间的距离,微笑道:“待时机成熟,殿下自然会知道。”

摆脱郦王后,龙芝抚了抚冰冷的铜镜,满怀忧虑地叹了口气。经历过那场梦境,他总算知道裴隐南为何会杀死赤炼的兄长,又为何会出现在岐蒙山。姜仲做了一辈子善人,却在临终前施下了一道十分恶毒的诅咒,他没能杀死裴隐南,但这道诅咒足以让裴隐南生不如死。他永远地剥夺了这只妖的自由,让对方终生都要受这诅咒的驱使。裴隐南也是的,别人说了至死为止,他就当真付出自己的一生一世,他与姜仲,实在是两个各有千秋的笨蛋。

眼下裴隐南消失整整两日,一定是去对付山中的妖鬼了。想到对方的伤势,龙芝再也不能干等下去,他还等着这人带自己下山呢,在裴隐南达成诺言之前,他都不允许对方有任何闪失。

他将铜镜中的法力分出来一些,灌注在随身携带的碧玉铃中,随即将铜镜埋在竹林中,一入夜便偷偷溜出了道观。

春日天气多变,明明白天还是日暖风和的,一入夜倒下起如烟如雾的细雨来。人迹罕至的深山原本就难以前行,如今泥土被雨水打湿,道路变得滑腻泥泞,龙芝险些摔了好几跤。这时候若是变成原形行走会方便许多,可悲的是他生来只会做人,对于做妖几乎一无所知,就连这种简单的法术都不能随心所欲地施展。

起初龙芝还用法力凝成一团小小的光球照明,然而在微薄的光亮之下,周遭一切都有了扭曲的影子,哪里都可疑,哪里都显得危机重重。没多久他就忍无可忍地将光掐灭了,宁可摸着黑走路。许是天有不测风云,走到半途,雨势陡然转大,即便龙芝头顶幂离也无济于事。他被淋得浑身湿冷,打着哆嗦,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荆棘和乱草中,怀疑自己找到裴隐南之前就要先被冻死了。

就在龙芝忍不住在心中大骂不顾约定到处乱跑的裴隐南,大骂不会追踪法术还要出来找人的自己时,密林中裴隐南的气息陡然变得强烈了些。龙芝精神一振,满腔怒气霎时抛到脑后,追着那气息一路前行。

不知走出去多远,他的脚尖忽然踢到一件异物,干瘪、细长,仿佛是一截枯木。待看清那东西的面目之后,龙芝脑中嗡鸣一声,不受控制地退了几大步。

苍白的皮肤,仅生着一张大嘴的光滑头颅——是妖鬼。

不过这妖鬼仅剩下半截身子,一动不动地伏在地面,看样子已经死了。龙芝强压下心头一浪强过一浪的恐惧,一团光球从他指尖浮起,慢慢升高,悬在他的头顶。铺展开的光芒霎时照亮满地扭曲枯瘦的残肢,龙芝喘息一声,旋即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小心翼翼地在妖鬼的尸骸间迈出步子。

裴隐南的气息越来越清晰了,死了这样多的妖鬼,这人是打算把山中的怪物一网打尽么?

前方的道路被一道深坑截断,龙芝扒在坑沿往下张望,穿过透明的、密集的雨点,底下赫然也是一片惨白。在妖鬼堆积成山的尸骨正中,依稀有道漆黑的人影,似乎正一动不动地坐着。

即便隔着茫茫黑夜与瓢泼大雨,龙芝仍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他那颗被寒冷和恐惧冻结的心脏再度被唤醒,急促地、喜悦地在胸腔中跳动起来。相隔两个日夜,数百年前一段漫长无比的时光,他终于再一次见到对方。不再是记忆中虚幻美丽的影子,而是真实的、触手可及的……龙芝一把摘下湿透的幂离,沿着嶙峋的石壁攀下坑底,迫不及待地朝那道黑影奔去。

近到能看见那人发上闪烁的金珠时,龙芝忍不住笑了起来,全然忘记自己方才还咬牙切齿地怨怪对方,扬声叫道:“裴隐南——”

“裴——”来到对方身畔后,龙芝骤然僵在原地,声音截断在喉咙里。冰凉沉重的雨水不断打在他颤抖的眼睫上,他眨了眨眼,眼前的世界宛如一场美妙的梦境,正在坍塌,破碎,坠向幽深漆黑的地底。一道水痕沿着他的脸颊蜿蜒而下,他顾不上擦,颤抖地、恐惧地问:“裴隐南,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裴隐南一动不动地半跪着,额头抵在手背上,仅靠一柄残剑支撑身躯。他的脸颊、脖颈、手腕……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都像是经受过烈火灼烧一般,焦黑剥落,遍布无数暗红发亮的裂痕,仿佛有滚烫的岩浆在皮肉下流动。龙芝又唤了他一声,对方终于慢慢抬起头,美艳的面孔只剩一片狰狞的血肉,唯有一双金色的眼瞳仍旧楚楚生情,是倾国倾城的美人的眼睛。

“别过来,”裴隐南似乎很疲惫,看了他一眼就垂下头去,用沙哑粗砺的嗓音道:“别靠近我。”

龙芝完全听不进他的劝阻,跪坐在对方面前,想要捧起那张比怪物更加可怕的面庞。然而他的掌心刚与裴隐南相触,一阵炙热便伴着难以忍受的剧痛钻入肌肤,这哪是人的肌骨与血肉,分明是一块正在燃烧的炭。他被烫得立即甩开手,惶然无措道:“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裴隐南不回答他的问题,只道:“回道观去,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都变成这样了,他竟还要赶他走。龙芝又急又气,大声道:“我不要!为了找你,我走了那么久的路,还淋了一晚上雨,不能就这样算了。你若不跟我一起走,我就留在这里,等到你肯走为止。”

他一旦任性起来,就连裴隐南也没有办法,只好哄道:“你先回去,等我伤势好一些,一定回道观见你。”

“你骗人。”龙芝一点都不上他的当,含着哭腔道:“你都快把自己烧死了,还怎么来找我?”

裴隐南轻轻笑了笑,说道:“你又不是……唔!”

他尚未把话说完,身上那些可怖的裂痕就再一次亮起,一朵小小的、如莲花般的黑焰乍然在他指尖绽开。下一刻,这朵火焰便蔓延向他的全身,将裴隐南整个人都裹了进去。

这场面实在太诡异,太过骇人,以致龙芝吓得连躲避都忘了,仅是僵坐着,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火焰。有那么一瞬,他几乎觉得在火中燃烧的不是裴隐南,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什么死物,譬如一捧木柴。倘若里面的真是裴隐南,为什么他纹丝不动,不发出一点声音,被如此灼热的火焰吞噬,难道他感觉不到疼痛吗?

“裴隐南,”许久后,龙芝才放轻嗓音、祈求一般开口:“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回应他的仅有响亮的、绵绵不尽的雨声。昏暗无光的雨夜里,龙芝仅能依稀在火中看见一点人的轮廓,是静止的,分辨不出是死是活。

喉咙连着肺腑一同泛起强烈的酸楚,他哽咽一声,眼泪和进了雨水,温热地打在手背上:“你答应过我,要带我一起下山的。”

话音刚落,火中的人影忽然动了动,裴隐南的声音夹杂着粗重痛楚的喘息,时断时续地响起:“别管我了……你……没有办法的。”

是啊,他的确没有任何办法。裴隐南年长他一千多岁,却依然对自己的境况束手无策。他一个连化形都做不到的小妖,能拿什么搭救对方?

龙芝回想起三天之前的那个晚上,那时他蜷缩在濒临坍塌的山洞里,前方是不计其数的凶恶怪物,背后没有退路。就在他以为一切都山穷水尽,求生无望的时刻。一场漆黑的大火从天而降,将他从无间地狱带回人间。

也是在那个晚上,裴隐南对他道:“你想活下去,所以我来了。”

“你想活下去吗?”龙芝小声询问眼前的人:“你希望我来吗?”

不待对方回答,他胡乱抹去脸上的泪,陡然伸出手,毫不迟疑地探进熊熊燃烧的黑焰里。

比方才强烈数倍的剧痛沿着指尖窜上手臂,白皙的肌肤被灼出大片水泡,龙芝全靠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叫出声来。一道莹润的白光在他掌心亮起,包裹住焦黑绽开的皮肉,所有的伤口在一瞬间复原,又在下一刻再度出现。就在周而复始、酷刑一般的折磨下,龙芝终于穿过火焰,捉住了一只滚烫的、伤痕累累的手腕。

“龙芝,放开我!”裴隐南的声音前所未有地带着一点慌乱,他在挣扎,企图让龙芝放开自己:“你不要命了么?”

龙芝厉声道:“我说过,你要是敢抛下我,我永远都不会放过你!”

语罢,他一闭眼,通身都透出雪白的、耀眼的清光,宛如一尊玉制的神像从神台跌落,扑进黑焰之中,紧紧拥住那个被当作薪柴燃烧的人。

莹光与火焰交织,数度变得暗淡、闪烁,几欲熄灭。然而在一番难分难解的厮杀之后,却是炽烈凶暴的黑焰落入下风,飘扬的火舌卷入白光里,一点点缩小、败退,最终无声无息地熄灭在漫天大雨下。

裴隐南被清凉的雨点唤醒,他缓缓睁开眼,嗅到满腔含着土腥与草木清香的湿润空气。

片刻后,他才如梦初醒,匆忙扶起怀中的人,托起对方的脸颊查看。

一张洁白的面孔静静伏在他的掌心,淡淡的弯月眉,纤长浓密的睫毛垂落在眼睑上,静美秀丽得像朵半绽的莲。指尖触到对方轻柔平稳的吐息后,裴隐南长长呼出一口气,如同捉住一只落在指尖的蝴蝶一般,轻轻拥住怀中柔软的身躯。

大雨仍在无休无止地下着,昏天黑地的密林里,龙芝背上背着裴隐南,犹如一只身负与躯体不大匹配的硬壳的蜗牛,步履维艰地一点点向前挪动。

奔波一夜,体力耗尽,他的双腿僵硬得像两块石头,已感受不到任何知觉了。龙芝不知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只觉得一辈子都要耗在这条回道观的路途上,他又冷又累,简直想就地一趴,再也不要起身。咬牙硬撑了一段路,他终于忍不住呜咽着抱怨:“裴隐南,你好重啊。”

裴隐南的声音冷冰冰地从背后传来:“那你把我放在这里,自己回道观去。”

“不,”龙芝抹了一把眼窝里的雨水,咬着牙道:“你就是死,也要死在我身边。”

对方不理他了,似乎觉得他不可理喻。这人的真身想必是条白眼狼,不对救命恩人感恩戴德也就罢了,还待他十分冷淡,连话语都如此吝啬。看在他重伤未愈的份上,龙芝不与他计较,闷头数着自己的步子。

夜风穿过山林,单调的雨声中似乎还掺进了几道异响,龙芝忽然停了下来,紧紧盯着前方一株格外高大的樟树。树的枝叶在风中摇颤不止,仿佛有团异常敏捷的影子在梢头晃过,转瞬隐没在树冠之后。

“裴隐南……”他小心翼翼地唤,嗓音压得极低,生怕被其他东西听见:“好像有怪物。”

仿佛在印证他的猜测一般,树的一根枝干重重往下一坠,晃动的叶片间露出半只苍白锋利的爪子。龙芝不敢再迈步了,妖鬼向来是成群结队地出现,发现了一只,必定还有更多潜伏在看不见的地方。他留在碧玉铃中的法力不多,只够支撑他一人逃跑,如今自己背着裴隐南,怕是没走几步就要陷入重围之中。

裴隐南却若无其事道:“别停下,不管它们。”

龙芝将信将疑地照办了,从树下走过时,他提心吊胆,脑中尽是那日妖鬼从枝头落下,扒在赵元衡头颈上的情形。恰在此时,一颗苍白的头颅自枝头探出,黑洞洞的大口正对着他们。龙芝顿时重重一颤,按住悬在腰间的碧玉铃,指缝间透出淡淡白光。

尚未来得及动手,耳畔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伏在他背上的人忽然收紧双臂,指尖从他浸满雨水的鬓角抚过,握住他因惊悸而绷紧的下颌,迫使他往一边侧头。随即暖香盈面,一副冰冷的面颊挨上他的,亲昵地、温柔地磨蹭他的耳鬓。

这动作原本十分暧昧,可因做这动作的人态度坦荡,使得暧昧的氛围褪去了,仅剩下原始的温存,像是成年的动物安抚幼崽。龙芝一时间有些恍惚,从没有人对他做过这种事,他却闭上眼睛,把头挨过去,很习惯似的贴着对方厮磨。冰凉的雨水从他们面上滑落,被碾成一片温热的湿痕。

“不要怕,”裴隐南语气平淡,一点都听不出来安抚人的意味:“我在这里,你怕什么。”

他们果然安稳无事地从树下离开,伏在枝叶间的怪物盯着他们,至始至终没有动作。等到走出去很远,龙芝才猛地反应过来,回过头看趴在自己肩头的裴隐南:“我知道你的真身是什么了。”

他的眼睛熠熠生光,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满脸都是得意与兴奋。裴隐南笑了笑,问他:“我真身是什么?”

“你和我一样。”龙芝说完,又轻快地重复了一遍:“原来你和我是一样的。”

岂料对方这回半天都没有答话,不肯定也不否定。龙芝很不甘心,不依不饶地晃他:“我说的对不对?”

裴隐南个子比他高太多,他原本就背得无比勉强,这一晃,差点把两个人都晃倒在地上。他手忙脚乱地站稳了,才听到裴隐南不紧不慢的声调:“对了一半。”

这一半究竟是哪一半,直至回了道观龙芝都没有弄清楚,裴隐南亦不能再给他答案。对方在半途中就陷入昏迷,那些遍布在他身躯上的诡异裂痕一直没有消褪,龙芝试过给他灌输法力,试过取凉水替他降温,一直忙到晨光大亮都毫无成效。最后一次替裴隐南疗伤时他不小心睡了过去,醒来时满窗暮色,竟然已是傍晚了。

裴隐南依在闭目沉睡,橙红色的夕照下,他那张焦黑破裂的面孔显得愈发狰狞。龙芝数次想摸摸他的脸,抬起的手往往又放下去,这一脸的伤口实在吓人,龙芝哪里都不敢碰,碰到哪里都怕他疼。

他正预备去竹林的小溪边再取些水来,一推开门,却见长廊两侧都被披甲持兵的军士看守着。这些人一见他出来,面色都颇为紧张,眼神一直往打开的门缝中瞟。龙芝心头一紧,立即将门合拢,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一名武官向他行礼,讪讪道:“是大王命我等在此处等候。”

想必是有人前去通报,郦王很快赶来,看见龙芝,忙上前握住他的手,担忧道:“你没有受伤罢?”

龙芝挣开了,不解道:“三殿下何故有此一问?”

郦王道:“昨夜的事我都知道了。龙芝,前两日你才在外面遭受袭击,怎可又一个人偷偷跑出去,要是遇到怪物怎么办?是不是那妖物威胁你的,他拿住了你什么把柄,你不要怕,若有难处你尽可以告诉我,我来替你解决。”

昨夜他回来时已精疲力竭,顾不上避人耳目,想必是有守夜的士兵将所见情形告知了郦王。龙芝牵挂裴隐南的伤势,全无应付对方的心思,只道了声“殿下多想了”便要绕开对方。不料郦王握住他的手臂,一把将他拖回身边,沉声道:“既然不是受他胁迫,为何你要替他卖命,他可是一只妖!”

龙芝被他攥得手臂生疼,又遭到这番咄咄逼人的追问,不禁也不耐烦起来:“他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他,与他是人是妖没有关系。”

郦王怔住了,过了好一阵子才道:“果然,你还是在怪我,怪我那一夜没有来救你。”

龙芝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脱口道:“你与他不同,我又不在意——”

讲到一半,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声音一下子哽在喉咙里。郦王脸色变得铁青,死死抓着他,鼻尖几乎戳在他的脸上:“好啊,我就知道你在骗我。你不在意我,在意那只妖是不是?赵元衡说得没错,你的确被那妖物迷了心窍,如今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抛下这番话后,郦王便将他甩开,一脚踹开了厢房的门,叫道:“都随我进来!”

士兵跟在他身后鱼贯而入,龙芝心头一紧,追在郦王身后道:“你要做什么?”

郦王很快就发现了卧在草垫上的裴隐南,提着剑大步走过去,却在看见他的脸时吓得连退了几步。兴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定了定神,用剑柄抬起裴隐南的下巴,回头望向龙芝:“这是那只妖,他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对方粗鲁的动作深深激怒了龙芝,他拨开众人冲到郦王身前,把昏迷不醒的妖抢在怀中,冷声道:“怎样都不关你的事,出去,不要再打扰他。”

赵元衡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怒喝一声:“大胆,谁教你这样对殿下说话的!”

“他都变成了一个怪物,你竟还要护着他。“郦王不可置信地开口:“龙芝,这妖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让你对他这样死心塌地。”

说完他便即刻拔剑,似是怕听到龙芝的回答一般,声色俱厉道:“此妖若是不除,我看你是永无醒悟之日了。”

就在他挥剑欲斩下裴隐南头颅的那一瞬,剑鸣乍响,一道澄明如水的寒光抵住他的脖颈。龙芝不知何时夺过了身侧士兵的兵器,杀意如同冰雪,覆上他向来秀丽温柔的眉目:“究竟是三殿下的剑快,还是我的剑更快,三殿下要比一比吗?”

郦王哪里料到得到他会对自己拔剑相向,微微张着口,一时竟吐不出半个字。一旁的赵元衡看得目眦尽裂,拔刀威胁道:“龙少卿,你疯了么?快些将剑放下,你若敢伤大王一根头发,我必教你与此妖死无葬身之地!”

三人僵持片刻,龙芝轻笑一声,竟调转剑锋,横在自己颈上:“你们尽可上前试试,我左右不了别人的性命,左右自己倒是能够的。”

语罢,他将剑锋往下一压,雪白的颈项登时裂出鲜红血痕。郦王失声叫了句住手,想要夺他的剑又不敢,最终后退一步,收剑回鞘,说话时嘴唇都在发颤:“龙芝,你如此辜负我,他日可千万不要后悔。”

一屋子的士兵很快随着郦王离开了,龙芝当啷一声丢下手中的剑,坐倒在裴隐南身侧。他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了,手指还在轻轻地发颤,与郦王彻底撕破面皮闹了一场,身体虽然疲惫,一颗心倒是前所未有地轻盈起来。

视线无意间从裴隐南面上掠过,才发现这个人不知何时醒了,见他看过来,便抬起手,吃力地抚了抚他颈上的伤口。

龙芝顿时露出了笑容,凑到他面前细细端详半晌,继而嘲笑对方:“你现在变得好难看。”

裴隐南道:“难看还看这么久。”

“都怪你给我下咒!”一说到这个,龙芝就十分气愤:“我也不想看你,不想管你,可就是控制不住我自己。我变得这么奇怪,都是你害的。”

裴隐南眼睛睁大了些,难得露出点愕然之色,低低道:“可是——”

“可是什么?”龙芝怒气冲冲地截断他的话:“你这个大骗子,还说自己不会迷惑别人,从前你哄骗那个姜仲的手段,我可是都看在眼里了。”

听到这个名字,裴隐南只是微微一怔,旋即有点意外又有点好奇地问:“姜仲?你怎么能看到他,连我都快忘记这个人了。”

龙芝觉得他又在骗人,但还是将梦境里的所见所闻都陈述给他听,说话时一直留心对方的表情,暗想倘若这个人脸上出现一点怀念或触动,他都不要再讲下去了。可是裴隐南只是一言不发地听着,什么反应都没有,像在听别人的事。等到他说完了,才道:“看到我杀那么多人,不害怕吗?”

他关心的竟然是这个,龙芝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说道:“我为什么会害怕?”

“你胆子那么小。”裴隐南道:“一点风吹草动,就吓得路都不会走了。”

龙芝脸颊顿时滚烫地烧起来,凶巴巴地开口:“我才没有这样没出息。”

裴隐南不说话了,只是笑,笑得龙芝想狠狠咬他一口,只可惜在这人身上找不到一处能下嘴的地方。他憋着气,扯扯对方的发辫,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你是不是喜欢姜仲?”

那抹浓丽的睫毛轻轻掀起,裴隐南扫了他一眼,眼中仍有笑意。龙芝猜不透对方此时的心思,只看他朝自己招招手:“靠近些,我再告诉你。”

什么话还要凑近了才能说?龙芝狐疑地俯下身,却听裴隐南道:“还不够,再近些。”

直觉告诉他不对劲,可他太想知道答案了,顺从对方的话一再靠近,整个人几乎趴在裴隐南怀里。突然间,一道热风从他的耳廓拂过,湿润的,轻柔的,痒得他半边身躯都没了力气。他刚想躲,脑袋上蓦地重重挨了一记敲,裴隐南犹嫌不够似的又敲了一下,咬牙切齿道:“这样爱编排人,我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都是你写的吧,是不是我和旁人多说几句话,你都要觉得我喜欢他?”

“我没写过!”龙芝痛得抱头躲避,委屈又不服气:“倘若你不喜欢姜仲,为什么他说什么你都照做,明明伤得那么重,还一门心思要替他除妖。难道只有他的命令不能违背,与我的约定就不算数了么?”

说到最后,他又想起裴隐南在烈火中灼烧的可怖情形,忍不住鼻尖发酸,吸了好几口气才把漫上的泪逼回眼眶。裴隐南原本还想教训几句,然而一低头看到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不禁好笑又无奈,对自己道:罢了,这小妖怪连喜欢是什么都不懂,还与他计较什么。

他轻轻唤道:“龙芝。”

直至唤到第二遍,龙芝才对上他的视线,漆黑的眼睛里水光盈盈,仍有未干的泪:“做什么?”

裴隐南道:“我陪不了你多久了,你带上那面镜子,下山后去芦州找英娘。她是个心软的妖,会教你怎样在人世生活。”

龙芝皱起眉,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为什么陪不了我很久,你只是受了伤……伤总是会好的,大不了我等几十年,就算等一百年也没关系。我也是妖,一百年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

“至多不过三日,鸩火就会再次燃起。”裴隐南平静得全然不像在说自己的生死:“我撑不过下一次。”

“胡说八道!”龙芝陡然拔高声调,嗓音在不自觉地发抖:“我连死人都可以救活,怎么会让你撑不下去。”

对方笑着摇摇头,将手腕放在他掌心里:“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看一看就知道。”

那截手腕枯瘦修长,触手干涩,是一截燃过的炭,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龙芝受惊似的一颤,下意识地想推开,然而他还是怀着最后一点希望,抽出一缕神识往裴隐南体内探去。

这样的事他从前也做过一次,不过那次并没有得到对方的许可,即刻就被对方击退,什么都没来得及看见。这次他畅通无阻,沿着经脉来到气海,裴隐南的血肉焦涸,灵气衰竭,即便龙芝修为粗浅,亦能看出这是油尽灯枯之兆。

到了这种地步,别说是龙芝,就算是神仙出手,也救不回裴隐南了。

先发抖的是手,随即是臂膀,连带着肩膀。待到眼前都模糊成一片,龙芝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哭,他的喉咙也抖得厉害,发不出一点声音,唯有泪水自管自地、接连不断地从眼眶涌出。天穹与灰暗的屋梁仿佛在此刻倾斜,将他紧紧挤压在中间,不留一点空隙,他艰难地倒了口气,凭借仅剩的一点理智侧过身,不让对方看自己狼狈万分的脸。

裴隐南起先微笑着,眼底藏着一线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期待。待到他开始抽噎,哭得不成样子,那缕期待才慢慢暗下去,变成预料到一切的平静。他掰着龙芝的手臂迫使他面向自己,替他擦滚到下巴上的眼泪,笑道:“别哭,你哭的样子真的好难看啊。我是今天分别,明天就可以忘记的人,做什么要为我哭。”

龙芝躲了几下,发现躲不过去后,索性俯身抱住对方,将脸死死埋在对方颈间。裴隐南犹豫了一阵子,才回拥他,任他将眼泪全部落在自己身上,拍抚他不住颤抖的背脊。他有些后悔把真相告诉龙芝了,怎么会哭成这样呢,哭得他都有些苦恼了,不知道自己还能献出什么,才能让龙芝不再难过。

窗格上的天光一点点转换颜色,昏黄变成深浓的黑,月光照进幽暗的厢房里,很单薄的一片白影子,伶仃地打在壁上。

房中的两个人依旧保持原先的姿势,龙芝陷在裴隐南怀里,还在一抽一抽地哽咽。他都记不得自己到底哭了多少次,每次稍稍平复没多久,很快又会开始掉眼泪。这次本来也要哭的,但实在是累了,他抬起手,指尖触了触裴隐南的下巴,随即小心翼翼地往上摸索,掌心贴在对方的脸颊上。

“不哭了?”裴隐南垂下眼看他,神情颇为无奈:“你哭得我都不敢说话了。”

一看到他的脸,龙芝的眼眶又开始微微泛酸,他强行忍住了,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怕说得不够清楚,他重新问了一遍:“你的伤势,那阵燃在你身上的火,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过去许久,裴隐南才回答:“反噬。”

“反噬?”龙芝迟疑道:“是鸩火么?”

赤炼只在他面前提过提过一次,他居然仍记得。事到如今,裴隐南也不必再隐瞒下去了,将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他:“鸩火以精魂为引,这样大小的一团火,足以耗尽凡人的一条性命。”

他摊开手,一点花苞般的黑焰在他掌心亮起,旋即被他握灭。

龙芝记起数百年前那场自王宫而起,燃遍都城的大火,心头登时漫过一阵寒意。的确,当时裴隐南点燃黑焰,挡在他身前的兵将与道士都像瞬间被吸干了血肉一般,纷纷变成干瘪枯败的干尸。可是后来他们在岐蒙山相遇,裴隐南用过两次鸩火,龙芝并没有看见有人因此死去,那对方所用的精魂,又会是谁的?

倏然,他像是想到什么,不可置信地追问:“……你用了自己的精魂?”

大雨过后,连续两日都是晴朗的好天气。天幕明净,云的影子倒映在溪水里,仿佛追逐着水波流动。

龙芝卷起裤腿,雪白修长的一双脚浸在水中,晃破水中的云影。已经过去两日了,鸩火至多不过三日就会燃起,他还只剩下一天的时间想办法。

想着想着又泄气起来,两日前裴隐南说过的话犹在耳边,“龙芝,我已经太久没有作为我自己活下去。”龙芝也是在那时明白了对方为何身受重伤也要猎杀妖鬼,为何一次次用自己的精魂燃起鸩火。对一个每日都活在誓约的阴影之下,身不由己的妖来说,死亡反而是一种解脱。

可他怎么能这样轻易地放弃自己,上千年的修为,如此广阔的天地,说不要就不要了么。

龙芝眼底又浮起热潮,精魂的损伤是不可逆转的,无论怎样医治都是徒劳。就像一株根须枯萎的花,即便再精心地养护,终会一日日衰败下去。上天与他开了一道十分残忍的玩笑,赐予他与生俱来的疗愈之力,却让他留不住任何一个想要留住的人,母亲与老师是这样,裴隐南也是这样。

他将手肘撑在腿上,俯身望向溪流。清澈的水波映出他的面容,一张年轻的、忧愁的青年脸庞。真不知道妖为什么都喜欢做人,有了七情六欲,就有了数不尽的烦恼。做一只脑袋空空野兽多快乐,没有爱恨,每日只需吃和睡,就算经历离别,那也是无关紧要的离别。

正兀自出着神,大殿那边传来阵阵士兵的惊呼,大声高叫“走水了”,嗓音中浸满惶恐。宛如长安暮鼓的最后一声响在龙芝心头,他脑中空白一片,整个世界也骤然空旷寂静了,只剩溪流中那张青年的面孔与他对视。呆怔良久,龙芝才霍然起身,连放在一旁的鞋袜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就往大殿奔去。

火的确是从龙芝居住的那间厢房燃起的,火势猛烈,很快就蔓延至整道长廊。清亮的日光下,那柔软摇曳的漆黑火焰妖异而不祥,提着水桶的士兵在庭院中面面相觑,没有人敢上前救火。就连赵元衡也护着郦王远远地站在廊外,他低声与郦王说了句什么,对方摇摇头,蹙起眉头盯着完全笼罩在火中的破败房屋。

不料士兵中忽然闯出一人,像是没有看见熊熊燃烧的大火般,头也不回地踏上了长廊。那道纤秀挺拔的背影实在太好认,郦王心胆俱裂,大声叫道:“龙芝,别进去,快拦住他,别让他靠近火!”

他说着自己也要动身,却被赵元衡一把拦下了。其他士兵畏惧火焰,动作迟了一步,眼睁睁看着龙芝从廊上穿过,雪白的衣袍眨眼间已没入滚滚烟尘里。

厢房内满是呛人的烟气,屋梁发出劈里啪啦的剥裂声,不断有裹在火焰中的碎木坠落。龙芝不得不将浸满溪水的衣袖掩在脸上,顶着扑面而来的热浪四处找寻。好在没有多久,他就在厢房的一角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裴隐南就呆在他惯常休息的角落,火焰已经吞噬了他的半边身躯,他却不出一声,像是感知不到痛觉一般,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自己燃烧。

看见对方的模样,龙芝如鲠在喉,顾不上如火炉一般灼热的地面,扑坐在他身侧。

裴隐南嘴角动了动,带出一点笑意,望着他道:“最后一次了。”

“不是的……”龙芝握住对方的手,与裴隐南滚烫的肌肤相比,他冰冷得更像个死人,语无伦次地重复:“不是最后一次。”

他们相识的时间那么短,对方还没有完成他们之间的约定,还有那道咒术……那道害他变得完全不像自己,总忍不住去想裴隐南的咒术还没有解开。在一切问题都没有被妥善解决之前,龙芝不能让——也不允许让他死!

裴隐南道:“出去吧,让我一个人——”

最后几个字还未来得及吐出,就被掐断在喉咙里。裴隐南一动不动地僵坐着,微微放大的明亮金瞳倒映出龙芝近在咫尺的面容。

两片颤抖的嘴唇贴上他的,前所未有的柔软温热,隐约的梅檀清香,合在一起竟有种动魄惊心的意味。龙芝很紧张,眼睛紧闭,气息凌乱,整个人都抖得厉害。做出这样唐突的举动,他反而更像那个被唐突的人。

待到裴隐南反应过来,要推开他时,龙芝已撬开他的齿关,一粒清凉小巧的珠丸落在他的口中,被滚烫的软舌一推,立即滑进喉管里。

宛如冬日的最后一粒雪落在地面,待雪化开,磅礴的生机也随之降临。焦枯的血肉被滋养,干涸的灵海再度充盈,即便是濒临衰败的花,亦在催生万物的春风下绽出一痕绿芽。遍布裴隐南全身的暗红裂痕在急遽地愈合、淡化,伤痕累累的肌肤重归平整。愈合的过程是痛苦的,裴隐南喘息不止,几乎是带着怒意质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只知道我要救你!”龙芝含着眼泪大声道:“我不能看你死在我面前,我做不到……”

满室大火悄无声息地熄灭了,他眼前的怪物已变回成昔日的模样。深邃妩媚,盈盈含情的眉眼,英挺硬朗的轮廓,一颗光华夺目的珍宝,举世无双的美人。龙芝紧绷的身躯终于松懈下来,正预备起身,不料紧贴地面的手掌与双腿陡然泛起一阵前所未有的强烈灼痛。

他刚发出一声痛楚的闷哼,身躯随即一轻,裴隐南将他打横抱起,大步往外走去。龙芝听见对方训斥自己:“一个失去内丹的妖,不出十日就会死于衰竭。龙芝,救人之前,你想好了要怎么保全自己吗?”

龙芝讪讪道:“等你好些,再把内丹还给我,这样也不行?”

裴隐南几乎要被他的天真气笑了:“就算是吃下去的东西,也没有那样轻易就吐出来的。待到你的内丹能为我所控制,送还给你的那一天,你早没命了。”

龙芝的确不知道失去内丹还会让自己丧命,霎时慌了神,揪紧裴隐南的衣袖道:“那怎么办,没有人……没有人告诉我这个,十日后,我真的会死吗?”

对方瞥他一眼,冷笑:“还管真假做什么,反正你也不怕死。”

龙芝不说话了,只把脑袋埋在裴隐南肩上。裴隐南有点疑心他又在哭,然而眼下已经走到了庭院中,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能使龙芝太丢脸,只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看见裴隐南,郦王一行人不约而同地变了脸色,害怕这妖知道了他们两日前的所作所为,会施展手段报复。所幸裴隐南并没有将目光放在他们身上,径自抱着龙芝走出庭院,往另一边的竹林去了。赵元衡松了口气,本打算劝身侧的郦王回正殿歇息,谁知一扭头,却看见郦王满面阴云,气得颈上的青筋都隐隐凸浮:“一定是他救了那妖物,我让他不要将自己的能为告诉任何人,可他竟然让一只妖知道!”

赵元衡听得云里雾里,疑道:“谁救了那妖,大王是说龙少卿?”

郦王却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回了正殿,

龙芝仍沉浸在自己性命只剩不到十日的噩耗中,心中一团乱麻,已经开始一一细数自己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直至裴隐南将他放下,他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发现对方又把自己带回了竹林。他就坐在那座断桥的一头,粼粼清溪从他足畔淌过,水珠不时打在他赤裸的脚背上,激起几点清凉。

裴隐南迈下桥,握住他的小腿往下扯了扯,迫使他将双足浸入冰冷的溪水中。

龙芝脚上沾满黑灰,失去内丹的那一瞬,他与地面相触的手足都被烫得一片红肿。先前情急时不觉得痛,如今被溪水一激,不由蜷起双腿拼命往回缩。裴隐南一手钳制住他的两只足踝,面无表情道:“别乱动。”

尽管他语调颇为不耐烦,动作却放轻了些,另一只手托在龙芝足底,温暖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他的伤处。龙芝知道他在用法力替自己疗伤,一时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开口:“我的内丹虽能延续你的性命,但倘若你频繁动用法力,反噬还是会发作,你要……当心些。”

“命都快没了,还担心这个?”裴隐南头也不抬:“要是治你这点小伤还要遭到反噬,我这一千多年也白活了。”

龙芝气得抬脚想踹他,愤然道:“你若不想活下去,尽管像从前一样到处找妖去杀就是,我也管不了你,做什么总是对我冷嘲热讽的。”

他话音刚落,箍在足踝上的手指一下子收紧了,掐得他生疼。裴隐南迫近他,高大的身躯嵌入他张开的双腿之间,沉声问:“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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