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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嘢

 

在他身边,同样神色阴沉的还有林英杰。

他忽然叫了一声,“哥哥,我伤口痛。”

……

“你细佬出来了,我想要的也办完,事情了结,到此为止。”

那辆价值不菲的车顺山路而上,渐渐穿入目光抵达不到的高处,荣仔知道,那是权贵聚集的半山别墅——他们一条街的收入经不住上面人办场party。

“是不是伤到头,”背起细佬的林英豪头也没回,似乎恢复了正常。

“我不知阿,难受。”

趴在大哥肩上的林英杰慢慢翘起嘴角,那个少爷再也不会见到他大哥,因为大家本就分属不同的世界。

是两条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日头毒辣,蝉鸣聒噪,何家荣站到脚都酸了,也没等到任何好消息。

婳姐也不知何生用意,“阿荣,先生不是不愿见你,只是自从阿邦……,先生便进了佛堂,一直没见任何人,也不怎么跟我说话。”

何家荣默然,一会儿后问,“那码头上的生意——”

“当然要二少多多费心,”一个夹着文件的西装男人出现。

“李大状,”何家荣笑笑,接过律师手中的文件。

他按捺着颤抖的手,尽量不被李律师发现此刻的激动——李律师已为何家服务了二十年,是父亲最信任的人之一。

一目十行,何家荣看到了他终于促成的结果。

见到二少目光停留在右下,李律师会意地解释道,“三年前,先生就立下了这份遗嘱,有何贤平先生在场,众人之中,何生最属意你。”

那一刻,何家荣脑子轰地一声。

……

白纱帘随风规律地轻摆,隐约透出室内的布置,藤编的摇椅上躺着一个形销骨立的老人,像干枯的深秋的藤曼。

他的生命在走向凛冬,膝盖上搭着厚厚的毯子,只有一点指尖从宽大厚重的大袖中露出,青白干枯。

……

初掌大权的何家荣还没来得及兴奋,就陷入到持续的混乱中——何家邦的未婚妻着名教育慈善家林小姐拿出一份财产赠与协议,正式宣布介入集团高层的更替,同时,不知道哪个过气的香江小姐挺着平坦的肚子出现在何家邦的告别仪式上……

外面关于豪门兄弟阋墙的传闻甚嚣尘上,一些苍蝇样的都市小报开始大书特书,极其离谱的情节七拼八凑,不知出自哪个三流作家的蹩脚,却讽刺般地拼凑出近乎事实的家族内幕。对此,何家荣当然不做任何公开回应,只是某个与何家邦交往甚密的夜间档咸湿名嘴屡屡在节目里攻讦他的私生活——大多数也是事实——让何家荣不胜其扰。无论如何,这影响到了公司股价,给了董事会里的老顽固们把柄。

对这一切,何生没有任何动作。

何家荣不愿深想,就当打打杀杀一辈子的父亲是真的灰心了,就这么不问世事、颐养天年。

毕竟,故事已经按照他所希望的结局了,不是吗?

除了权柄,他实在不能从父亲身上希冀更多——而这也已经足够了。

……

最终,轰轰烈烈的富豪公子谋杀案在全港富人区戒严巡逻六个月后落下尾声,除了各家少爷小姐增加一倍的安保外,明面上似乎没留下更多痕迹。

……

暗地里,依靠何家生活的社团众人也在整年的一无所获后放松了,越来越多的飞仔换了更时髦的话题:“凶手是揾不到了……”

——这就是七十年代的香江。

悍匪占海,抢银行大盗摇身一变走私大王,枪炮齐备,“铁甲大飞”装载着百万进口货穿梭两岸。

公职人员贪腐,接连四任华探长卷席亿万出逃海外,就连消防队救火也要给黑钱,否则只能看到大火烧尽公民财物。

乡党社团林立,底层人民崇尚江湖义气,志气男儿不考警校则入社团,群架械斗屡禁不止,上千上万人的字头随处可见。

凶杀案、绑架案、诈骗案层出不穷。

官商勾结、黑白混淆,这是一个善恶蒙昧、波诡云谲的时代。

此时,未来的大亨还未崭露头角,无数草根猛人仍在摸爬滚打。

在这片欲望生发的丰饶土地,每一天都会有人因这样那样的原因死去,没有人不被遗忘,无论是高贵如何家邦,还是低贱如烂仔狗仔文,都无一例外。

死于昔日头马手中的狗仔文甚至不能让巡逻小弟念叨两天。

……

1975年6月,毕永明带队的专案组集体转入新成立一年的廉政公署。

富豪公子谋杀案将成为又一个都市谜团。

……

到八月,低调了一年的何家荣恢复找乐子的兴致。

因众人皆知的原因而销声匿迹近一年的何二公子甫一露面,就激起欢场的千层浪,那些循着金钱味来的男男女女从丽园歌舞厅一直追到云荣坊。

待何家荣躲进了一家鬼佬开的高级酒吧,耳边才清净些许。

这里一支酒水翻了十倍,但依旧收到热烈欢迎,只因来这酒吧消费的是当时香江政商界的精英男女——那些月薪一千二百块的大洋行华经理可决计不肯在洋妞面前丢脸,他们一口一个darlg、honey,带着皇仁、康治书院等一流学院的英文口音,无形中炫耀着家庭出身的阶级。

最好的教育、最文明的谈吐衣着,最优美且含蓄的笑意,这就是何家荣身边的一群人。大多数时候,何家荣没觉得什么不好,但某些时候……

他用两指捏着酒杯,切成十六棱星的冰块分割了酒液,创造出一种近乎宇宙的璀璨,随着手腕的转动熠熠生辉。

他总共在这里坐了一个钟,其中大多数时间都宁肯一脸痴迷地看那杯酒,也不愿抬起头来接搭讪,几次之后,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无趣。

他开始后悔刚才拒绝了青玫瑰,自己大概是旷久了,连那样的百灵鸟都没兴趣,那还有谁呢?

何家荣猛地端起酒杯,在高纯的伏特加穿过喉道的那一瞬,有张嚣张肃杀的怒容跳了出来——

林英豪。

连这个名字都让他的心有一瞬战栗,战栗之后是种放松的麻木,然后,他就喝醉了。

不然怎会在云荣坊的酒吧里见到那张盘踞在脑子里的脸?

……

十分钟前,一条巷子。

“扑街仔,我教你老母啊!”

大d脑瓜顶结结实实挨了一记拍,直到那暴躁的源头走远,才不满地向肥彭抱怨,“大彭哥,大佬成日同人嘈交啊,是不是鬼上身?”

肥彭同情地退后两步,下一秒,林英豪飞来一脚踹飞大d。

大d衰得连志雄都看不下眼了,提着大麻袋叫,“做嘢了,莫玩了~”

林英豪充耳不闻,黑手停都不停。

一个路人走进这条小巷,眼神警惕地看了他们几眼,志雄刚想赶人,林英豪正好抬起头来,对方瞬间就跳回了巷口!

“搞咩?”林英豪嘟囔一声,志雄偷笑着拉着他的胳膊。

肥彭也通情达理地劝,“豪哥你打死这衰仔,要自己去放蛇的嘛。”

顿了一会,一包皱巴巴的烟飞到肥彭怀里。

“我旁边等,你们一点前返来。”

林英豪转身进了同一家酒吧,随便拉开张椅子坐。

他的身体变得更美了,每一块肌肉都更紧实更灵活,得益于这一年的实战——了结英杰的那桩官司后,林英豪马上开了香堂,手下小弟该扎职的扎职,该领抚恤金的领抚恤金。随后,坐馆顺利出院,堂口内外人心一齐,事业待新。

“老顶的仇不能这么算!”志雄等新出头的红棍摩拳擦掌,都亟待打下一块地盘主事。

林英豪当然也不能拦兄弟们的财路,大手一挥,连吞下华联三块油水地,其中腥风血雨不必赘述,个人死生更不计其数。

这一下,沉寂已久的和安丰在江湖上兴起了狂风暴雨,作为老牌字头的华联竟被新一辈‘黑骨豪’扒掉脸皮还无力夺回地盘,着实令人咂舌,一时间,林英豪风头无两,投入门下的烂仔翻了几番,四个地盘的金银流水般进了他的口袋。

正当春风得意狂歌度日,豪情万丈江湖称雄!

俨然成了新一代烂仔偶像的林英豪却突然变沉默了,变得比从前易燃易爆,整日憋着股热劲,发也发不出来。

身边兄弟里,只有白纸扇肥彭能猜出几分他的心事,却也无可奈何——这世道,路很窄。

……

何家荣一看见他,眉头就是一跳。

这人来干什么?

……

一醉消千愁,林英豪想喝杯酒,这家店的酒却贵得吓死人。

不过今非昔比,他要人有人,要地盘有地盘,别说是买杯酒自己饮,就是帮内小弟都来,他这个大佬也请得起,只是——

他不识得菜单上的英文。

该死的鬼佬!

……

何家荣看到侧面的保镖上前来,才察觉自己看了有一会儿。

“荣少?”

何家荣冲他扬头,新保镖没懂,迟疑了一下问,“是那边鱼尾裙的小姐?”

何家荣噎了一下,“是那个黑衣扑街仔!”

“是。”

保镖退到一边,半天没看出什么异常,那壮男虽然也帅,但不是少爷身边常见的类型,而且对方的手都快搭到洋妞肩膀上了,显然心都在泡妞上。

刚这么想,就听见那难伺候的少爷有些咬牙切齿地叫,“带他来见我!”

保镖刚一动,何家荣又伸手拦住,阴沉藏在眼里,不知道想什么。

停顿片刻,他拉开领带随意搭着,又一颗一颗解开外套纽扣,这才举步向那灯光昏暗的角落。

“荣少不陪着青小姐也来泡洋妞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林英豪发现了何家荣,没什么惊讶地先打了招呼。

这一次的何家荣身上没什么香水味,锐利的五官又一次穿过绚烂的氛围灯呈现在眼前,把林英豪记忆里有点模糊的美人脸一下变清晰了。

“我钱多咯,找个地方开心嘛,”混蛋二世祖灿然一笑,瞬间照亮角落,引来明里暗里许多目光,“没看出你也这么有钱,不如今晚的费用你请啊?”

不大不小的声量,刚好介于玩笑与难堪之间。

林英豪没生气,甚至有点兴奋,眯了一下眼睛,“我请就我请。”

他猛地伸手,揽住了何家荣的肩膀,手指轻佻地点碰他外侧的脸颊,“只要美人作陪就得。”

那洋小姐立刻走开,隐约听见一句“ari……”

两人都没理。

何家荣好像没听见,林英豪则是突然肾上腺素狂飙,浑身的细胞都激动起来

“搅了我的洋妞,就你来伴我啊,点样?”他微微倾身,下压整个臂膀,着意把人困在自己与桌子之间,狎昵到露出真正的意图——

就是雄性生物之间那种单纯的战意,故作觊觎的胜负心。

何家荣的保镖当然不是吃素,可何家荣不发话,他们就只能看着少爷的脸逐渐憋红。

何家荣在闷笑。

这个看起来成熟老辣的烂仔,在某些方面竟出乎意料地单纯。对方看起来一无所觉,迟钝得令他跃跃欲试。

他抽出一只手,在离对方喉结很近的地方停了一下,然后慢慢落到胸口。

林英豪喉头一动,呆了一瞬间,继而不甘示弱地扶住何家荣的腰,宽大的手掌就像扶着一堵墙,既不抚摸也不下滑,主要是正绞尽脑汁地想那个何家大少对‘女伴’的动作。

何家荣含糊地笑了一下,不意外地感受到靠着的肌肉绷紧,然后侧过脸,慢慢地仰起头。

蓝色的灯光从他额头滑落,倏忽掉下高耸的鼻梁,漫过微陷的人中,堪堪停在唇峰上。灯光、音乐、一切的一切,会告诉每一个成年男女接下来该做的是什么。

更何况,他是那么美,美到足以令人忘记危险。

林英豪感受到了什么,又或许没有,他只是忽然一下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而且这少爷的睫毛可真长啊,长到只是微微地动,就能扇出一阵飓风。

那飓风吹到了自己的侧颈,有种微妙的感觉,令他的手从指尖开始酥软。

何家荣却倏忽收了笑脸,利落地甩手回卡座去了。

……

他果然不是,其实早在一年前的车上,自己就隐约知道了。

那点可有可无的趣味彻底烟消云散。

何家荣又端起喝到一半的威士忌,冰块化得差不多,没了细碎的寒光,看起来与一杯乏味的白水无异。

可是酒杯刚凑到唇边,他的手腕被人抓住!

……

林英豪一追过来就伸手去夺杯,酒液洒了一手,他也无所谓地扯开嘴角。

何家荣本可以制止保镖,但他只是冷冷地看着一切发生。

于是,三个壮汉从旁边桌子冲出来包围了林英豪,四个身高超过一米八的壮汉同时摆出一副找麻烦的架势瞬间就让周围的客人散开,留出一块真空。

瞬间,酒保的手放到了召唤铃上。

没必要吧?林英豪的目光越过人墙,锁定幕后之人。

看见他似笑非笑地挑了下眉头。

保镖们紧盯着林英豪的一举一动,作为内行人,他们比在场任何人都了解面前这个人的武力,但是氛围很快有了变化,瞬间,那个铁山一样的男人战意全失。

为什么?

没有人知道,林英豪做着安抚的手势,慢慢搭住其中一个人的的肩膀,当着他们的面将酒液倒光,“离开眼的酒也敢让荣少喝?不用谢。”

当然是有人一直看着的,保镖抑制了想翻白眼的冲动,然后就看见一向严苛的荣少被逗笑了!真心的那种!

一直关注着他的林英豪几乎瞬间便游鱼般滑脱,出现在何家荣面前——是他微抬手臂,给予了这个人再度获得了接近他的资格。

林英豪隐约松口气,内心那种莫名其妙的心虚淡了一些。

他把那只空空如也的杯子放在桌上,然后带着酒液的手在桌边的招待胸前一抹——诶?

那一直像个透明人的猫耳招待见怪不怪地回了个媚眼,然后很快征得何家荣的同意,开了一支店里的酒王。

猫耳少年满意地拿着不菲的小费离开了,短裤下露出两条细细的白腿。

“额……”

林英豪好像要说什么,但何家荣看都没看,只用宝石戒指轻敲桌面。

“——豪哥!”

肥彭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叫住他,“办好啦。”

他有点焦躁,少见地失了笑容。

林英豪又看了一眼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果断转头走了,黑发猛地甩出一条圆弧。

让何家荣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

一群坏小子勾肩搭背,大笑打闹着,翻过路边的围栏跑走了。其中最吸引人眼球的是那个穿皮夹克、跳得最高、笑得格外欠揍的大块头,那样灿烂的笑,让处于非常地狱之人都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

“豪哥,荣仔不见了,他没回学校。”但却留下一张回去上学的字条。

“他不是这里的人,迟早有这一天。”

……

“明哥,是‘家里’的电话?”

“不是,”毕永明笑了一下,给出手势,三个组的蹲守便衣蓄势待发。

一个带着兜帽的少年低着头拱着腰,从烧鹅店的后门钻出来,街面的水渍映出他浓密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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