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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难捱

 

十六岁的记忆里存在两张模糊不清的脸,但他能根据身形轮廓准确辨认出他们。

一个一头柔顺的栗色卷发垂落到胸前,温柔的藕色连衣裙勾勒出曼妙的曲线,发丝和裙摆都在风中轻盈飞舞。

而另一个身形高瘦挺拔,穿着淡蓝色的夏季高中校服,俨然是个干净的少年模样,他逆光而立,微风鼓动时,鼻腔便盈满阵阵凉爽的沐浴液清香。

一个是妈妈,一个是…朋友。

十六岁是面钢针林立的钉刑床,是拉起警戒线的危险禁区,稍不留神行错踏入就会刺穿脏腑,搅扰灵魂,苦痛不堪。

记忆的碎片如刀刃般锋利,割破任人摆布的木偶皮囊,残忍剖挖埋藏少年血肉深处的污色秘事——暗无天日的地下室,棍杖的抽风声在空旷的黑暗里令人寒毛倒立,月光如水,显照地面上一道长长的触目惊心血色拖痕;雨夜的墓地里跪在残花铺满的大理石上,抱住冰冷的墓碑,绝望悲痛的哭嚎伴随冷淡的机械女声,齐齐回荡在死寂的夜里;日复一日透过铁窗缝隙,了望仅隔一层玻璃、明明伸手可触却又遥不可及的天空…

周桓宇,昨天真的是最难捱的吗。

十六岁是恍惚的,昨天的也忘记了。

都记不清了。

巴掌大的小脸深深陷进洁白枕头里,但他毫无血色的脸比枕套的颜色还要苍白。眉头紧锁起,不安地摇头喃喃呓语,好像做了噩梦似得睡得并不安稳。

林姨细心地替周桓宇掖好被子,用手背探探他额头的温度,脸上再次浮现担忧的神情:“少爷,小周少爷都烧了一天了,这会儿额头又热起来了,打了一天吊针也不见好转。”

顾延上完课刚到没一会儿,进来就坐在床尾对面的沙发上,不闻不问。

听了林姨的话才好不容易吭了一声:“没事。”

林姨自己可怜这孩子可怜得要命,结果少爷却丝毫不记挂在心上。

“小周烧得厉害,医生说是什么病毒传染,哎呦医生还指着片子跟我说什么脑震荡,身上也摔得青一块紫一块啊,但是好在没骨折啊,不过医生跟我讲了一大堆我也不明白,”林姨手指了指旁边的桌子,“片子和报告都在那里,这么多字,我也看不懂,要不少爷你看看。”

顾延头也不抬:“不用,死不了就行。”

林姨无奈摇摇头,有规律地轻拍周桓宇的胸口,安抚着处在病中脆弱的小孩,小孩呼吸随之渐渐安稳均匀起来。

巴掌印差不多褪了,只剩下淡淡的痕迹,但那一截从衣领里探出来的净白脖颈上又多了道五指清晰的骇人掐痕,左侧额角上粘了块方形敷料贴,下方正是刚磕出的凸鼓鼓的青紫淤包。

林姨拇指心疼地摩挲着周桓宇红烫的脸颊,她都怀疑是少爷家的风水和小周少爷八字犯冲了,这刚来几天啊就瘦得没个人形了。

林姨叹息间,听见病床上的小孩细弱的梦呓:“渴…妈妈、想、水我想你、妈…”

林姨情绪本就被眼前这个病得不轻的小孩带动得难过起来,那一声可怜人的妈妈,更是瞬间叫这个中年女人红了眼眶,着急忙慌去倒水,结果一提暖壶发现水见底了。

林姨摸一把眼泪,“少爷,你先来替我照顾一下小周吧,没水了我去接一壶。”

顾延比较给林姨面子,放下交叠的长腿,迈开长腿两步就走到了床边。

林姨轻覆在周桓宇手背上安抚一会儿,然后便把那只拢在掌心的削瘦苍白的手交到顾延手里,目光落在那张被病苦折磨的脸上,心疼道:“只要有人轻轻握住他的手他就不会太难受了。”

顾延只是自然状地摊开掌心,虚虚托着那只轻得仿若一片云的手,反而是那只小爪子轻微动弹一下,像一团初来地球对人类缺乏信任的史莱姆生物,小心翼翼地试探挪动,然后才肯一点点攀附在男人的手掌里。

这已经是这个死东西第三次这样勾住自己的手了,跟狐狸精用尾巴勾引人一样。顾延咬紧腮帮暗暗想。

第一次,被干得神智不清,抓着自己的手放在他的肚皮上,痛哭流涕地说已经到头了不能再进了。

第二次,挠痒痒一样勾自己手心,委屈宝宝地跟自己讨口水喝。

“第三次,这是第三次了,”顾少爷对着昏迷不醒的病人说话阴阳怪气的,“不到两天你至少握了我三次,周少爷。”

左手里的手机这时震动响起来,顾延低头扫了眼屏幕上的号码,是林屿。

他用左手单手划通的同时右手不自觉小幅度缩了一下,但那一团似乎敏锐察觉温柔坚实的依靠有抽离的势头,不知道哪来的气力猛地攥住alpha的手腕。

顾延忽而被拽一下,接电话的动作明显顿了一秒,一秒里似乎听不到听筒内林屿的声音,只怔神凝望着oga欲哭的表情,微微翕动的干燥起皮的嘴唇。

他嗫嗫吐出几个模糊的气音后,音量稍微拔高了,能听清他惊慌又颠三倒四地说:“不要走、别走,你再陪陪我、怕…黑、别…”

嗓子里像含了把泥沙,声音混杂粗糙的颗粒感。空气里溢散的香甜信息素渐渐聚合为一双双柔软触手,生怯怯地去挽留,顾延感觉后颈的腺体隐隐发麻发烫,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感觉。

“他妈你干什么呢,怎么不说话?”

林屿冷沉的声音击碎了这凝固的一秒,顾延恍然从梦境中惊醒,迅速抽回自己的手,动作间难掩一丝慌乱。

声音沙哑回答:“不去了,最近我爸盯我盯得严。”

“行。”林屿也不废话,立马就挂了电话。

顾延动作僵顿揉按酸麻的后颈,垂眸冷凝那一截无所依托而垂落在床边的玉白细腕,用刻薄的语气对待一个的病号:“怕黑是吧,我马上就走,顺便把灯关上,把你自己留在每天都死人的病房里。”

林姨提温水回来,另一只手还拎了清淡的粥食,快到病房时,少爷从里面大步走出,一脸古怪,周身仿佛裹满了冷硬的尖刺,走路带动起一阵扎人骨头的冷风。

路过自己时说:“林姨你晚上可以不用守在这了,会有护工来照顾这个废物。”

林姨点头应声,不过她并不想回去,还自己照顾这个想妈妈的可怜小孩比较放心。林姨提着水和粥,快步走回病房结果发现里面黑漆漆一片,疑惑地按响开关。

少爷在家从来不会节约用电啊。

相貌俊美的oga跪坐在身后,用柔缓的力道给闭目养神的alpha揉按颈背,林屿舒服轻叹一声,睁开眼瞥见引侍后面的alpha,诧异挑眉:“你不是不来吗。”

顾延刚洗浴完换上身宽松的墨色浴袍,走在身着素色和服的oga身后,“上了一天课,来放松一下正合适。”

室内光线幽昧,风格典雅禅意。oga轻弹筝弦,曲声悠远静心,如案几上的香炉升起的袅袅檀香烟气。

雾影缭绕的假山造景水声淙淙,敞开的木拉门后是一间日式竹林庭院,鹅卵石铺就地面,和风地灯如星连片点缀,翠竹掩映下有一方热雾笼罩的石砌温泉。

oga为顾延解开腰间的绳带褪下浴袍,收叠整齐放到一旁,安静跪坐在顾延肩侧,用木勺为他肩背淋水。

顾延坐进池里,宽阔的肩背倚靠在石壁,紧实的手臂伸展在岸边。

黑发微湿,热雾隐匿了那张美艳的面庞,神秘得仿佛月辉泼洒的深蓝海面之上,盘于孤岛般的礁石,专用美貌勾惑人心的人鱼海妖。

林屿从池边的木托盘里拿起高脚杯,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alpha:“什么课还得你亲自上?”

温热的水泡得全身的血液循环畅通,顾延脑袋向后仰,舒服得眯起眼睛:“我爸最近管得严不让我玩了,可能明年毕业之后要送我出国。”

“那个小o怎么办?”

顾延脑子里下意识浮现起那个插着氧气管躺在病床上、总爱挠自己掌心、体格差又怕黑的的周桓宇,心情突然烦躁,手指插进发间向后梳一把头发:“提他干嘛?”

林屿端起杯柄,抿一口杯肚里的红酒,“稀奇了,平时你不应该反问我:‘那么多你指的是哪个。’”

顾延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异常却被对方无情拆穿令他十分不爽,但不清楚究竟是前者占比居多还是后者更多。

顾延轻声哼笑:“你林少爷最近也很不对劲,最近话很多。”

林屿腕轴向后一转,把杯口朝向身后的小服侍,无言示意他给自己倒酒,“你不觉得自己最近脾气也很刺吗?”又煞有介事地说,“你不会真的在意起那个oga了吧?”

顾少爷气笑了:“劣级oga,信息素不好闻,长得不漂亮,性格内向玩不开,给你你喜欢?”

林屿又隐隐感觉到对方话里隐含着敲打试探与宣誓主权的意味,像兽类在本能驱使下无意识的行为,林屿开始觉得这个命定之番有趣起来。

酒杯再次斟添上醇香的红酒,在林屿手里摇晃一圈:“放心,没人跟你抢。”

“可能易感期要到了而已。”顾延随手摸了颗岸边果盘里的绿提子放进嘴里,“脾气臭到你就自己去顾氏公司大楼领点精神赔偿,报我身份证号还能给你领进高级会客室要到更多赔偿金。”

林屿不屑嗤笑:“别显摆你爸那几个臭钱了。”

“但是你可以闻到他信息素?”林屿问。

提子清甜可口,顾延又多摸了几颗:“对,奶油味儿的。”

林屿莫名低声笑起来:“怪不得昨天一根奶油爆珠要把你呛死。”

林屿仰头朝身后的oga叫了声宝宝,讨了颗oga亲手喂的葡萄,心满意足。

“今天怎么没带来玩?”

顾延想如果周桓宇也在,他肯定会逗周桓宇玩,让他当着林屿的面,用嘴喂给自己,看他一脸为难的窘迫傻样。

草。

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么荒唐可笑的想法。

大脑的条件反射完全压倒性地战胜了理智,顾延反应过来时自己都傻眼了。

顾延情绪忽然暴躁:“他妈的生病了,现在还在医院昏迷着。”

林屿没注意他情绪的波动,只关注到顾少爷也太欺负人了,短短时间怎么能让人在医院昏迷不醒,“你不会打他了吧?”

顾延的沉默不语。

顾延的沉默令林屿震惊,震惊他的朋友顾延不是人到这个地步。那个oga的体格跟个小弱鸡一样,顾延体型跟他说差距那么大,扇一巴掌都会耳膜穿孔下巴脱臼的程度。

林屿举着酒杯的手臂都僵滞了,酒都没心思喝下去:“顾延,你真的挺欺负人的。”

顾延只是不受控制地在思考林屿为什么对周桓宇这么关心,但林屿的话,令他再次不受控制地想起周桓宇。

周桓宇当时被欺负得可怜,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顾延,你别欺负我了’。

两个人的话如左右耳道,三百六十度环绕不停,瞬间把他魇住。他猛地站起来,水流像瀑布似的从他身上冲落而下砸响水面,气氛立刻紧张僵持住。

顾延语气冰冷得要把温泉冻结:“林屿我看你也挺在意他的。”

林屿脸上同样阴云密布,顾延脾气突转,而且火气又发给他,令他十分不悦,好心情一扫而光,冷然道:“顾延你无药可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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