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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

 

一位护士从一屋子疲惫而浮肿的病人中间挤出来时,等候室里立刻恢复了嘈杂。她被病人家属团团围住,他们嚷着要一个説法,爲什麽跑了几个医院都不给做透析。有的喊着要见她领导,还有人拿手机拍她x牌上的工号说要投诉她。

陈斌在人群的外围张望,她的那双大眼睛几乎要沁出泪水来,她辩解说现在设备都有,但是护士大部分都支援去呼x1科和发热科了,实在没有人手了。便有人说既然有机器,我们自己来做就行,不需要你们护士。

“您要是腹膜透析可以自己做,但您是血ye透析,必须要有护士来c作的。”她努力镇定,但是声綫明显在颤抖。

“那护士在哪儿呢?我爸都快要si了!你帮我解决!立刻!”

”我们都是走了老远的路来的,你不给解决就不走了。“衆人附和道。

“我就是个小护士,您对我吼也解决不了问题……”她在衆人的围攻下失了方寸,无助地哭起来。

陈斌本来也拿着手机要把这护士拍下来投诉,但见此场景,心里有了一种欺人太甚的内疚之感,於是默默地把手缩回去了。

他问母亲怎麽办。母亲说今天要是看不上就回去吧,你推我走了那麽多路太累了,我们明天早点来。她说这话时明显有气无力。原本昨日就该做这次透析,但是医院的肾内科ch0u调了三分之二的护士去别的科室,积压了好几天的病人把等候室塞得满满当当。他又带母亲去了其他几家医院,那里的肾内科乾脆全面关闭了。

人群中突然发出一声惊呼。人们纷纷避让开,陈斌才看见是一个老人在座位上ch0u搐,他的身t极难看地扭曲着,犹如一条被捞出水面的鱼。他身边的年轻人带着哭腔喊着”护士救救我爸“。陈斌心想,还好母亲的肾功能还不至於太差,否则拖着不做透析的话,就和这老人一样离si期不远了。谁知听见呼喊,竟真的从门里出来两个护士,把这老人扶进去治疗了。

他们消失在那扇淡蓝se的门後面,衆人駡声一片。原来医院只救快si的病人。陈斌奔波了一天又无所收获,只觉得头晕恶心,在母亲身边几乎瘫倒。他什麽都做不了,只能焦急地在各个病友qq群询问情况。但是并没有什麽好消息传来,只是不断地收到“某某医院肾内科全面关闭”的消息。有人说打了市长热綫,对面也只是一味搪塞。

每多一条消息,希望似乎便小了一分,他看着窗外低压的云层,武汉笼罩在这样的y沉里已经一周。他觉得天越来越低,路越走越窄。怪不得所有人都想考公务员当官,一个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平常日子尚且还有些许活下去的空间,真的出点事情,连自己的家人都照顾不了。想自己堂堂七尺男儿,这时候却无法为母亲减轻一丝痛苦,他不由得悲从中来。这使他才想起包里还有降磷的药物,赶紧从双肩包里拿出那个小药瓶递给母亲。

母亲吃了药似乎还是不舒服,不时地撸起袖子和k管,查看自己水肿的情况。陈斌分明看到她的四肢如水萝卜一样肿胀,小臂上长期cha管形成的鼓包,透出青紫se的淤血,如同一只垂si的眼睛,从黑暗里盯着自己。

见此情形,他终於控制不住眼泪,便接口买面包跑了出去。在走廊里他用头抵着墙,用毛衣的袖子捂住自己的眼睛,jg瘦的身t从胃里发出阵阵颤抖。这是他前所未有的t验。父亲去世时他只有十几岁,还不懂得这种深痛的悲切,况且父亲在车祸中当场si亡,倒也没有了现在的无助之感。他原以爲自己不会被任何情感所击倒,而当这痛苦真正来临时,他已然没有了对新生活的憧憬,只想把这种痛苦挨过去,让母亲活下去。

他坐着电梯下楼买面包时,电梯在七楼停下,却没人进来,似乎有人本想下楼又回转了心意。他只听到男人的叫駡和nv人的呼喊,像冷空气一样灌到电梯里。本来五官科的指示牌,被人改成了“呼x1科三区”,走廊里摩肩擦踵,早已没有了队伍的概念,所有的人只是挤在一起,探头探脑地向前张望。他们似乎被身後的某一gu力量压迫着,想拼命地向前逃离。後面的向前挤,前面的无路可走,又向後用力,就像暗流在人群里涌动。前排似乎有护士喊着别挤了先拿号,但是显然局面已经失控。门即将关上时,有一些病人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向他投来意味不明的眼光。他也意兴阑珊地看着他们。不同的病症,似乎在他们面前划出了一道难以跨越的银河。那对视的瞬间使他浑身发毛。他心想这些人果然是病了。

陈斌下到一楼时,有一群穿着白se防护服的人正源源不断地从大巴上进入医院,正在大厅里集结。他看到他们的x口写着”上海医疗队“。他心里渺茫的希望又燃起来。他拉住带头的人求他救救自己的母亲。那人说你别紧张,我们就是来救治武汉的肺炎患者的。

“但我母亲是尿毒症,现在没有人做血透。”

“我是看传染病的医生,血透你找协和本院的护士帮你做就行了。”

“现在早就没人管尿毒症的病人了,全都调去处理肺炎病人……”那医生不等他説完,就甩开他扬长而去了。

他又抓住几个别的医护人员,却也都是呼x1科、发热科的医生。他这才明白过来,这些男的都是主治医师,护士大都是nv的。他便找排在後面的那些nv的。她们却只说,您的心情我们能理解,但是我们医疗队是来支援新冠肺炎治疗的,现在武汉的肺炎状况非常糟糕……

那些声音在他耳边嗡嗡作响。来了那麽多医生,竟然也救不了母亲,医生的本职不就是救si扶伤的吗?他的脑子里忽然有了“草菅人命”四个字。陈斌想这样求人家是没用的,刚才那个老头的儿子,求了半天也没人管,一发病倒得救了。他计上心来,便突然又跳又叫,口中念念有词,又在地上滚来滚去。

衆人果然纷纷围上来,他们奇怪地眼前这个中年男子像不讲理的孩子一样撒泼。他们窃声讨论着他的动机。一会儿,从人群後面出来一个穿着与衆不同的蓝se防护服的人,将他扶起来,带到一边。

他b陈斌矮一头,説话时带着浓重的上海口音:“这位家属,我们完全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你要知道,整个武汉都笼罩在恐怖之中。你説没人给你做透析的情况我们已经了解了,但这不只是因爲医务人员都调去处理肺炎病人,还有很多医生护士自己都感染了。我们上海医疗队千里迢迢地支援武汉,就是爲了顶替这一部分生病的医护人员,以救治新冠肺炎感染者。等到我们有了空闲的人手,一定会马上支援肾内科,“他拍拍陈斌的肩膀,”这个关头,我们理解你们,也希望你们理解我们,希望你以大局爲重,我们一起度过难关……

”我日你妈的,”陈斌推开他便向门口走去。

赵博一家辗转来到yan新县属地时,天已微熹破晓。按照王全的指示,他们避开大路,走乡间的土路,朝yan新县下辖的大王镇而去。此时天地间薄暮冥冥,两旁稻田泥泞,有些人家似乎在收获过的田地里种上冬小麦,一地的麦苗影影绰绰,在黑暗里摇头晃脑。经此一夜逃离,三人却毫无困倦,母亲打开车窗,使他们呼x1到了冻彻的泥土气息。

车里的他们亦被路上的碎石土包颠簸地摇头晃脑。乡下道路交错纷杂又缺少指示牌,在田野间奔驰了不多时,当前方出现了一处分叉路时,他们又一次感到了慌乱。他们的手机均失去了信号无法导航,父亲打开收音机,收音机也已收不到市区的电台。现代人失去了习以为常的科技时,竟这般寸步难行。父亲决定先走左边的路试试看,倘若走出十里还未到,便返回走另一条路。便打了方向盘向左去。赵博和母亲惴惴不安的向路两边搜索着证据。他们的惶恐,是城里人到乡村来的不自在。在汉口生活的他们,对乡村的人与事知之甚少,他们只在电视上见过秋日丰收的农村,那是金hse的天地。田野里腊月的冬风,新种的青涩的冬小麦,对於他们是难以捉0的另一个世界。而以务农为生的人,除了到武汉出卖劳力的农民工,于他们一概没有交集,因此他们无法想象乡下的生活是什麽样子的。若没有王全替他们安排,他们是不敢自己跑到乡下来的。如果那些农民要抢他们的行李,要谋他们的钱,纵使父亲还有些身手,也是难以抵挡的。

驶出几里地,赵博终於在路边的枯枝上发现一条破旧的横幅,像饥荒中的人那样没有jg神地低垂。横幅已有许多破损,但是字迹却还很清晰:"欢迎世博考察团莅临大王镇指导"。想来这是十年前的横幅了,似乎这十年便没什麽重要的人物往他们这而去了。知道方向没错,他们才将心放在肚子里。

赵博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他的眼睛有些酸胀,恍惚间他又看到那张美丽的脸孔,那是他在微博上关注了很久的那个nv孩。她昨天还更新两张自拍,杏一般水汪汪的眼睛暗送柔波,冰肌玉骨如汉江水一样柔软。不知这个nv孩昨夜有没有逃出来,要是被关在了武汉,他应该私信她告诉她少出门。不过,她那样的nv孩子,又怎麽会回复我呢……想着想着,疲劳悄悄爬上了他的头脑。他正有些睡意,眼皮沉沉地要合上,眼前突然闪过一个暗蹙蹙的人影,将他惊得喊出声来。他说他看到一个人在路边站着,像是一个老年人带了个帽子。父亲看了看後视镜,果然有一瘦棱棱的黑影。那个黑影佝偻着背,在幽暗的远处一动不动地目送他们远去。母亲没看到这人,她説按理j打鸣之前,路上是不会有行人的。不会是孤魂野鬼吧?

"大概是神经病,"父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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