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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节

 

裴明淮送了庆云出去,目送她上马走了,才走了回来。走到牢房外面,见吴震也站在那里,便道:“你让刘芬蕙一个人在里面?”

“吕玲珑有些古怪,她心里的事想必是不愿对你我吐实的。”吴震笑道,“我看是跟情情爱爱的相关,或者跟刘芬蕙她会说出来。人嘛,要死的时候,总会愿意对人说几句真心话。”

裴明淮道:“动大刑了?”

“不然你要怎的?是你要我问的。”吴震道,“差点把那刘大监吓昏,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现在已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

裴明淮笑了一笑,道:“吴大人,若你审的人中有冤屈,你也一样的如此审么?”

“目好色,耳好听,口好味,心好利,骨体肤理好愉佚,是皆生于人之情性者也。然而穷年累世不知足,是人之情也。”吴震笑道,“上至天子,下至百姓,都是一样。若不以刑纠之,那就真的要天下大乱了。人生有好恶,故民可治也;人情者有好恶,故赏罚可用。至于这赏和罚是个什么律制,那不是我的事,反正我只知道,如今还绝没到民有什伯之器而不用,重死而不远徙的时候。况且,你觉得那真就是好么?那一套清静无为的,我学不来,你呢?”

裴明淮嗯了一声,道:“刑新国用轻典,刑平国用中典,刑乱国用重典。以五刑纠万民。说得好,吴大人,没白提拔你。空了咱们再好好说说,我刚跟皇上回过这事儿……”

“行啦,先顾眼前的吧。”吴震打断他道,“这鬼地方谈什么天下!”

裴明淮走近了几步,从他这处只能见到刘芬蕙的背影,看不到吕玲珑,但说话声音却可听得一清二楚。只听刘芬蕙声音带着哭腔,道:“玲珑,你这到底是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去谋什么反,你……你现在这样子,你哥哥看到,能不心疼吗?”

吕玲珑的声音,裴明淮几乎已经听不出来,全然嘶哑,她说一个字都十分艰难。“他……他有什么好心疼我的?是,原本我也没想过那么多,本想着跟他在一起过一辈子就算了。可他……他偏要丢下我,去喜欢那个姓金的女子。我对他说了好多回,金萱对他并无真情,我看得出来……金萱不过是利用他,可他就是不听。”

裴明淮和吴震听到此处,终于恍然。刘芬蕙已经哭了出来,道:“玲珑,你要活命是不成的了。都已经这样了,你还顾什么呢?早些给自己寻个解脱吧,该说的都说了吧。”

“……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活得又是麻木又是糊涂,倒也好了。”吕玲珑低声道,“你走吧。”

刘芬蕙实在不忍再看,抹着眼泪走了出来。裴明淮道:“庆云已经走了,我着人送你回宫。你见吕玲珑的事,一个字都不能说,明白么?”

刘芬蕙道:“是。”又回头望了一眼,流泪道,“公子,我知道我身份卑微,不过,不过……就看在她哥哥的份上,别折磨她了吧。她哥哥就算死了,也不愿意她受这罪的。”

裴明淮点了点头,刘芬蕙舒了口气,走了出去。吴震走进了牢房,说道:“你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事无巨细,只要跟你谋反的有关,都说出来。什么时候听的人满意了,那你就不必受这活罪了。”

吕玲珑惨笑道:“我知道的事,你们都已经知道了。是,是我把天鬼的人放进景穆寺的,因为金百万为景穆寺重建送了不少东西来,我就想嫁祸金家,也想把吕谯的死嫁祸给金萱。只可惜,她死得太早!至于别的……我实在不清楚。天鬼……就像是一个个的洞窟,某一群人能接触到的,就只是这一个窟里面的东西。别的是永远碰不到的。”

裴明淮与吴震互望了一眼,吕玲珑说的话,倒与他们想的不谋而合。裴明淮缓缓地道:“吕玲珑,你跟别人不同。你也长在宫中,凡是在宫里呆久的人,感觉总是更敏锐些。我相信这一回你受天鬼之命唆使乐良王谋逆想劫持我母亲,幕后之人是谁不是你能知道的,但以你对朝局的了解和你乐良王妃的身份,你也决不会一无所知。还有,我想知道,为什么你会胆敢去灵丘温泉宫劫我姑姑?你明知道那是一条死路,为什么还要走?”

吴震也道:“有一件事,我也想知道。吕谯那颗珠子,为什么最后会到尉端身上?”

吕玲珑的长发早已散乱,和着血一起缠在脸上,那样子真不知是人是鬼。只听她惨笑道:“天鬼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活,否则又怎会有意遗下我绣的花在那里?那是分明的线索,就是要把我没死的事告诉你们。我确实猜过那个对我下令的人的身份,应该是个……是个宫里的嫔妃,而且品级不低。那个人有资格常常去永宁寺这样的皇家佛寺。”

吴震忽道:“我曾在永宁寺看到的人影就是你?你是去那供着白玉弥勒的小佛堂?”

吕玲珑不答,连着咳了几声,裴明淮只见血沿着她嘴角流了出来,又问道:“你最开始跟天鬼有勾结的时候,他们总得派人来跟你相见,若是个陌生之人,你也不会信吧?”

“你……你真想知道?”吕玲珑道,“好吧,那我告诉你。韩琼夜你熟得很吧?天鬼确实跟我一直有一个人暗中联络,那个人姓韩名朗,就是韩琼夜的叔叔!”

裴明淮默然良久,问道:“琼夜究竟是不是天鬼的人?”

“不知道。我想不是。”吕玲珑道,“若是,她就不应该离开你母亲,远赴塔县。都走到那处了,就没有用了。而且,若她是的话,既已到了你母亲身边侍候,又得长公主信任,天鬼不会轻易放她走的。”

吴震问道:“那韩朗为何要加入天鬼?”

“天鬼中人,都是与你们大魏有深仇大恨者。或国仇,或家恨。”吕玲珑笑容惨厉之极,道,“世祖南伐,杀得六州沦为白地。崔氏族诛,牵连姻亲四族,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皆被连坐灭族,你问我为什么?”

裴明淮冷冷地道:“韩朗是因为南伐之事,还是崔浩的事,你该有数吧?你说一直是他跟你联络,你们见面想必不会少吧?”

“……跟崔浩一起被杀的,还有众秘书郎吏,虽然经你老师死谏,未及门房,但也大约处死了两百多人。”吕玲珑道,“韩朗母亲是其中不知谁的亲眷,我听着大约也是凉国破后,自凉州过来的士子。他娘虽未被杀,但也悲伤病故。他父亲也因此回到塔县,韩明为官,他是极力反对的。”

吴震听她这番话与自己所知的差不多,便问道:“那韩琼夜进宫,就没人在乎这些?”

“人是尉昭仪挑的,她是左昭仪,有什么大不了的?何况韩朗的娘本就不起眼,又死了,更无人理会。”吕玲珑道,“……而且……入宫为奴婢的罪女和宦官不计其数,真要这么算起来,宫中怕就无人了。”

裴明淮点了点头,又问道:“回答我的那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劫我姑姑?你知道那是死路,你走不出灵丘的。”

吕玲珑道:“我已经无路可走。哪怕我心里清楚那是个送我入死路的局,我也……我也……”忽又抬头道,“可我没想过害皇后。她待我一直很好,我没想过害她。”

裴明淮慢慢点了点头,道:“好。”伸手拔了剑,掷到吕玲珑面前。

吕玲珑惨然一笑,道:“我真没想到,我最后会死在你手里。吕谯一定也想不到,他一向跟你好得很。”她颤抖着手,抓了裴明淮的那柄剑凝视片刻,笑道,“吕谯死那晚我见过一次你这剑。能死在赤霄剑下,总比甚么车裂的来得体面。多谢了,裴大哥。”

吴震眼见着一蓬鲜血溅上墙壁,吕玲珑倒在地上再无声息,伸手取了那剑,递给裴明淮,道:“我会让人替她收尸。其实,她心里应该还有话没说,你偏又不问了。那颗珠子是关键之物……”

裴明淮道:“再问又有何益?”转身走了出去,不再多看吕玲珑一眼。吴震跟了上去,道:“吕谯和吕玲珑是兄妹……”

“算不上。”裴明淮道,“大魏明诏不许十姓通婚,事实上根本禁不住,多了去了。闾氏是柔然贵族,更不计较这一套,只是族亲而已。若非吕谯恋上金萱……吕玲珑恐怕也就安心终此一生了,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吴震只听他声音越来越低,道,“若非吕谯恋上金萱,吕玲珑也不会死心塌地为天鬼做事。我本以为,替吕谯报仇的那一日,我也会心安,觉得是对得起这个朋友了。可是现在,我却实在疑惑,这么做,是不是多事了?吕谯和吕玲珑两人之间的事,似乎跟我本来所想的不一样……”

吴震道:“罢了,明淮。吕玲珑必死无疑,与其按律而行,不如早早了结。她没伤皇后是她大幸,否则你母亲必定得活剐了她,谁劝都没用的。”又盯了裴明淮一眼,道,“你也别想太多,听刘芬蕙说了那旧话之后,我是明白为什么天鬼放过韩琼夜,反而让韩朗留在塔县了。原因很简单,天鬼的主子哪怕只对柳眉有过一点情,也就不会跟韩琼夜过不去。韩明一家子得到那样结局,是留在塔县的根,跟宫里并无干系。若真要怪,也只能怪命,谁叫她服侍尉昭仪的时候跟尉端认得了!”

裴明淮涩然道:“你在塔县的时候就说是命。你怎么在这件事上,老说琼夜是命?”

“她走到天边,也没逃得过,你说不是命是什么?”吴震叹道,“她死啦,你别再想她了。只是竟然还牵连尉端被杀,却也是真想不到。”

裴明淮喃喃地道:“妃嫔?究竟是哪个妃嫔?……除了左右昭仪,夫人品级的还有沮渠仪平和乙夫人。”

“这两位是不是都跟平原王有关?”吴震问道,“沮渠夫人是他妹妹,乙夫人是西河公主的母亲,也是乙弗氏送进宫的。”

裴明淮道:“是。”

“我们也别老把眼光盯在冯昭仪身上。”吴震笑道,“沮渠夫人和乙夫人都有孩子,在宫里仅次于左右昭仪。这两位若说跟天鬼有关,才是最有可能的。”

裴明淮记起那夜姜优在灵泉宫说的与沮渠仪平有关的话,心道那也不一定。看了看天色已不早了,便道:“尉端发丧那晚我非去一趟不可,这实在是不去不成礼。”

吴震道:“为什么不想去?你怕见景风公主?”

裴明淮不理他,只道:“你也该去,你现在是二品了,够格了。”

“我哪有空!”吴震道,“更何况,这案子是我在查哪。去了别人问起我这新上任的廷尉寺卿,究竟是谁杀了尉端,我怎么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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