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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女人出了会神,最后她叹息着说:“那就好了。”

小孩子也跟着点了点头,说:“那就好了。”

他们那时都没有想到,说出这样话语的人,最后会满手血腥,踩着遍地骸骨,在漫天盘旋的兀鹫黑鸦中踏着腥风走来,成为为祸苍生的踏仙帝君。

而为祸苍生的踏仙帝君,也极少,甚至根本不会愿意去再回首这段往事,他再也不会去兑现当年于母亲怀抱裏,用稚嫩声嗓,清澈目光,认认真真许下的承诺。

那时候的墨燃因为有娘亲的劝导,哪怕活得再艰难,也从来没有过仇恨,但却多少,总会有些不甘。

日子依旧这样一天天过着,杂耍卖艺,看一次是热闹,看两次是无趣,第三次,便是厌烦了。他们渐渐连一个铜板赏都得不到,只能靠乞讨为生。

墨燃记得有一家富贾巨擘的孩子与他差不多年纪,嘴角有一颗硕大的黑痣,那孩子坐在大院门口,手中捧着个碗,大约是筷子使得还不利索,就拿竹签子戳着裏头金黄酥脆的煎饺吃。孩子很挑剔,啃掉裏头的饺子馅儿,然后就把外皮吐掉,扔在地上逗狗玩。

他就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站在旁边看着。

那孩子被他浑身的恶臭和污脏瞎了一条,惊叫起来:“什么人?!”

墨燃就轻轻地问他:“小公子,这个饺子皮……能……能给我吗?”

“给你?我为什么要给你?”

“你……你也不吃,所以我就想问问……”

“我不吃,我们家旺财也要吃啊。”孩子指着地上两条皮毛水滑,一身肥膘的狗,气呼呼道,“狗都养不活呢,怎么可以给你?!”

墨燃就尽力地卖着笑脸,说:“那要是狗吃不下……”

“怎么可能吃不下!它们每日喂红烧肉都不够,饺子皮而已,两口就没了,没你的份,走走走。”

墨燃听到红烧肉,目光落到那两隻狗上,忽然觉得那么肥的狗,要是煮来吃了,那一定……

他忍不住对着那两隻狗,吞了口口水。

这举动尽数落入了孩子眼裏,那孩子先是一愣,而后大惊:“你在打什么主意?”

“我没有……我只是……”

“你想吃旺财和旺福?”

墨燃惶然道:“不,不是,我只是太饿了,忍不住想想,对不起……”

小公子哪里管他说什么,听到“忍不住想想”,就已骇的变了脸色。

他这样富贵人家的孩子,怎么能理解有人会对着看门的可爱小狗,能想到食物上去呢?他大惊失色,只觉得眼前的人变态又可怖,便大喊大叫起来。

“来人啊!快!快把他给我赶走!”

仆从围过来,不由分说,将墨燃拳打脚踢,他在那些没轻没重的拳脚中尽力多抓了几枚地上的煎饺皮子,紧紧揣在手裏,任由别人又踢又赶,也没有鬆开。

小公子像是吓傻了,手中剩下的饺子也不要了,连着竹签子一起丢在地上,然后跑掉。

墨燃就往那边努力地爬着,瘦小的身躯被打的青紫,一隻眼睛也被踢到,痛的睁不开,但伸手抓住那剩下的饺子时,他还是开心地笑了。

还剩了两隻呢。

是裹着馅儿的……

一隻自己吃,一隻给娘亲……

或者两隻都给娘亲,自己吃饺子皮就好……

可是他都来不及揣着饺子走,混乱中就有一隻家丁的脚踩下来,把他竹签上串着的饺子都踩碎了,酥皮碎裂,肉馅踩成了泥。

他就呆呆地握着那根污脏断裂的籤子,雨点般的拳脚落在他身上,他不觉得痛,但看着饺子再不能吃,他的眼泪就怔愣流了下来,从肿胀的眼皮缝裏,淌到那张脏的看不清五官的小脸上。

他只是想吃一点别的孩子吃剩下的,不要的东西啊。

为什么浪费掉,碎掉,成了泥,也不能属于他。

后来,墨燃成了死生之巅的公子,门派中许多人都逢迎他,追捧他,甚至寿诞之时,还会有根本谈不到几句话的人来给他送礼,祝贺。

那些曾经连个饺子皮都要跪在地上抢的孩子,终于收穫了沉甸甸的褒赞和溢美。他站在一堆用心挑选出的贺礼前,心裏却生出一丝模糊不清的畏惧来。

他怕这些礼物很快就会不见掉,怕会被砸碎,怕不知哪里能飞来一场横祸,眼前的一切就会和当初握在手裏的饺子一样,还没到嘴边,就被踩得稀烂。所以他很快就把那一堆东西裏,能用的都用了,能吃的都吃了,实在不能用,不能吃的,他就在弟子房裏挖出一小块暗室,把那些精美的礼物都仔仔细细地藏好,每天数一遍,再数一遍。

薛蒙那时候还指着他哈哈大笑,笑话他,说:“哈哈哈,不过一盒临安清风阁小食铺的糕点匣子而已,浪费了就浪费了,你瞧你,跟饿死鬼投胎一样,一顿就全塞肚子裏了,谁会跟你抢呀?”

那个时候他刚来死生之巅,其实内心深处,还有着莫大的不安。

因此面对堂弟的嘲笑,他也只是咧了咧嘴,嘴角沾着点心屑,然后埋下头继续去拆另一盒糕点吃。

薛蒙很惊奇:“你胃口好大,不撑吗?”

他只顾着吃。

“……实在吃不下就别吃了,我每年过寿诞,都能收到好多糕点,哪有都吃掉的道理……”

墨燃脸颊塞得鼓鼓囊囊的,他吃的太急,其实有些噎住了,湿润漆黑的眼睛望了对面的少年一眼。

那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了自己幼时遇到的那个小公子,可以肆无忌惮地挑剔着,把煎饺的馅儿吃掉,皮子都拿去喂狗。

薛蒙也是这样长大的吧,所以可以轻描淡写地说出“吃不掉就丢掉”“没有人跟你抢”这种话。

他是真的,真的,真的非常羡慕他们。

如今他终于也成了可以锦衣玉食的名门公子,理应舒舒坦坦,肆意挥霍。

可是他不敢。

他最后做的,也只是抓起旁边的水杯,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水,把噎着的点心咽进胃裏,又继续硬撑下去。

再后来,他成了踏仙帝君。

神州四野,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那个时候,美人,美酒,美食,金银珠玑,华翠宝器,都会有五湖四海的人,络绎不绝地给他送过来。

有一天,临沂来了一户铜矿鉅贾,说掘矿时得了一块极为难得的万年火玄玉,要呈送给踏仙帝君。

这种拿着宝物来求个一官半爵,或者求个荫蔽照拂的寻常人实在太多了,墨燃其实没什么兴趣理会。

但那天,恰巧楚晚宁病了,寒症。墨燃皱皱眉头,想着火玄玉最能驱寒,不如早点把那病秧子救得鲜活了,省着整天躺在床上,看着就晦气碍眼……于是就那么鬼使神差的,接见了那个来送宝物的富商。

那商人和他差不多年岁,生的微胖,嘴角下头有一颗硕大黑痣,带着毛。

墨燃坐在巫山殿的宝座上,修长双手交迭,指尖点着下巴,默不作声地瞧着他,直把那肥腻的商人看得腿脚发软,汗湿背心。

半晌才打着哆嗦,嘴唇抖动,忽地噗通一声跪下来,连连磕头,嗫嚅着:“帝君陛下,小民……小民……”

他小民了半天,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肥大的身躯在融着金丝线做成的衣衫下头,簌簌抖动着。

墨燃忽然笑了。

哪怕和这个人只有一面之缘,他也不会忘记。

那年辉煌气派的富庶宅邸前,那个嘴角有黑痣的小孩子,以一种墨燃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有的奢侈做派,吃着那一碗竹签戳起的金黄饺子。油汪汪的嘴角,油汪汪的酥皮。

他微笑着说:“你知道吗,你家的煎饺特别好吃。”

虽然他根本没有尝到,却惦念了半辈子。

墨燃坐在宝座上,看着下面那个人由惶恐到惊愕,由惊愕到茫然,又由茫然变为献媚,口中念念叨叨地讨好着自己,说马上就把自己府上的厨子请来死生之巅,赠与踏仙帝君。

那一刻,墨燃比任何时候都要更清醒地认识到,原来这世上有很多人,宁愿跪着去舔强者的鞋面儿,也不肯低下头,去给予弱者一点点的怜悯与善意。

墨燃摇了摇头,努力把脑海中这些往事甩掉。

他其实已极少回去回忆过去的这些事情,那是他的软肋,他不想再要。

可是挨家挨户询问,挨家挨户被拒绝的情形和过去是那么像,不由地就解开了脑海深处的枷锁,让他暂沉于漆黑的往事之中。

他有些茫然地发了一会儿呆。

他想,原来自己年幼时,是曾答应过母亲,“不会去记恨”,答应过她,“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么……

他却没有做到。

到最后,害死了这世上,最后一个待他好的人,害死了楚晚宁,害死了自己的师尊。

楚晚宁……

墨燃想到他,心底便是一阵疼,他下意识地从怀裏摸出绘着楚晚宁肖想的那张薄纸。纸已经有些皱了,他抿着嘴唇,不做声地默默抬手,想把纸张抚平,可是手一摸上去,血就黏在了上头。

他几乎是立刻惶惶然地收了手,怕把画像弄脏了,不敢再去碰。

从第五街走到了第三街,他继续不甘心地一个一个问着,可那些鬼怪都说“没有见过画像中这样的男子”。

他一个人在无极长夜裏走着,夜色那么浓,那么长,好像再怎么努力地行走,也永远无法行至破晓时分。墨燃终于走得有些累了,他滴水未进,粒米未食,实在是有些支持不住。赶好瞧见牙子口有一家云吞摊子支出来,有人在卖宵夜,他便去买了一碗,趁人不注意悄悄吃进肚子裏。

鬼界的食物都是冰凉的,连云吞都不冒热气。

墨燃把引魂灯拿出来,兜一勺子,往引魂灯前递:“师尊吃不吃?”

师尊当然不会有反应。

墨燃就自己吃了,边吃边道:“不过你一向不喜欢云吞,你就爱吃甜的。回头我寻到你,咱们回去了,我天天给你做糕点吃。”

寂静夜色裏,一个人伴着一盏灯坐在孤寂的夜宵摊子前,晚风沙沙的,偶有几片枯叶打着卷儿追逐而过,地府在此时竟也显得很安宁。

“桃花糕、桂花糖、核桃酥、云片儿糕……”他一样一样和魂灯掰数着,好像楚晚宁听到了,就会愿意搭理他似的,数了一会儿,墨燃苦笑,“师尊,你的另一个地魂,到底在哪里呢?”

青年修长的手伸出,轻轻摸了摸引魂灯的绸面,就像他三十岁那年,楚晚宁死了,他抱那尸身在怀裏,出着神,发着愣,他说“楚晚宁,我好恨你啊”,却低下头,亲了亲他的脸。

“娃儿,刚来这裏吧?”

忽然,一个破锣似的嗓音响起。卖馄饨的老头老眼昏花,摸索着坐到他身边,他应该是寿终正寝老死的,一张黝黑的面孔像荒漠中的胡杨木一般干瘪皱缩。他从寿衣裏摸出一杆烟,咬在嘴裏,而后带着老年人独有的慈祥和多事儿,挨过去与墨燃聊天。

墨燃吸了吸鼻子,回头笑了笑:“嗯,第一天。”

“是啊,瞧你眼生的很。问一句,怎么年纪轻轻就走了呢?”

“走火入魔。”

“哦……”老头子嘬着并没有火的烟,“是位仙君呐。”

“嗯。”墨燃点点头,看了看他,并不怎么怀着希望,但还是掏出怀中的画卷,说道,“老伯,我想寻个人,这位是我师尊,也是不久前下来的。不知道您有没有瞧见过他?”

老伯接了画,佝偻着凑到灯下,眯着结着阴翳的眼珠子,慢慢地打量着,打量了很久。

墨燃叹了口气,想把画收回来:“没事,我问了很多人,您不知道也没关係,反正大家都是这么……”

“我见过他啊。”

“!”墨燃一惊,几乎瞬间激动地血液奔踏,忙拉住他,“老伯,您见过他?!?您、您不是看错?”

“没看错啊。”老头子盘腿坐在条凳上,抠了抠脚,“长这个模样的,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个,跑不了,就是你师尊嘛。”

墨燃已经站起来了,觉得突兀,又朝老人拜了拜,抬头恳切道:“老伯指点我。”

“哎呀,小娃娃不用这么客气。大家做了鬼,转眼就要再去投胎了,上辈子能有的记忆,也就只剩十年八年可以留。老头子儿子去的早,见你们娃娃都心疼。”他擦了擦眼泪,又用袖子捻了次鼻涕,这才道:“前头第一街,那个特别气派的宫殿,你瞧见了吧?”

“瞧见了,师尊在那裏?”

“对咯,就是在那裏。”

“那是什么地方?”

“是第四鬼王的别宫。”老头子叹了口气,“四鬼王不住在这裏头,但却特意让手下在南柯乡修了个行宫,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搜罗阴曹地府的美人,都软禁在裏头。四王性主淫,每过一阵子,他就亲来宫裏挑选侍妾,男女不忌。选上的被他直接带去地狱四层,若是没有选中,据说就赏给手下玩弄,唉,你说这世道——”

他话没说完,就见得身旁的小仙君已是火烧火燎地抱起旁边的灯笼,如同狼犬一般闯入茫茫夜色中。

老人愣了一下,随即有些羡慕,他慢吞吞地喃喃道:“年轻就是好,跑的真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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