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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天东有若木

 

有人说他是出了车祸,有人说他是被从天而降的花盆砸中了头,有人说他是一脚踏空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池塘,总之一切都结束了,被村民寄予厚望的丹枫被装进小盒子草草地送了回来。

人们七嘴八舌抱怨他命不好,如果不去上大学也不至于落得个身死他乡的下场,这样一来他当然也无法衣锦还乡给村民带来利益,就连祭祀主持都少了接班人。只有丹枫的父母哭得撕心裂肺,他们佝偻的背更加弯曲,几乎要垂到地上了。

应星感觉天旋地转,他的脑中浮现了景元的脸,少女等待许久的人如今就这么潦草地死了,最后一面都没见上,他甚至不敢想象对方听到消息后崩溃的表情。男人的脸上流下几滴汗,他透过起起伏伏的人头看到镜流也混在人群里,她的神色很是复杂,如释重负的放松、难以掩饰的狂喜、大厦将倾的焦躁、一丝微不可察的难过与惋惜。

他觉得镜流是个矛盾的存在,她明明本性不坏,却总是抱着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就像现在,应星发现了这个女人的悲伤,可似乎有一股力量控制了她,逼迫她站起来,用那种冷酷的漠然的态度面对家人以外的任何人,尽管丹枫也是同景元一样从小被她看着长大的邻家小孩。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她冷冰冰地宣布了此后再无丹枫的故事,这个名字就像无数个短暂存在过的生命一样封存在村中的坟墓,无论他生前是否耀眼,是否罪恶,是否有感情,是否帮助过他人,死了就是死了,他不会再有未来了。镜流拨开人群,平静地扶起哭得蜷缩起来的丹枫父母,轻轻开口请求众人:“不要再说起他了,会扰乱元元的情绪,你们也不想短期内有人接连死去吧,折了村里的风水,报应会找上所有人。”她隐晦地掩去洞神的名讳,却足以让人面色惨白,一牵扯到自身利益,吵吵闹闹的人群一下子作鸟兽散开了,就算想嚼舌根也只敢在心里念叨,谁不知道镜流是个疯女人,发起疯来几个大汉都控制不了她。人们从应星旁边穿过,脚步凌乱,卷起一阵阵风,他还无措地愣在原地,被镜流冷漠的一眼看得寒毛直竖。

此后再也没有人提起丹枫的名字,大家默契地装起傻子,景元依旧窝在树荫下看书,时不时伸长脖子对门口探寻几番。

别看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应星想这么说,可他知道精神支柱对病人的重要性,如果可以,他比谁都希望丹枫能活着。镜流并不在意丹枫,她只是每日给景元熬着汤药,可小孩收不到新的信件,当然会越发焦虑。

有一天景元实在没憋住,端起药碗抿了一小口,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吐了,呕吐物喷溅在桌面上,全是辨认不了的糊状物,一股股沿着桌子边缘淌下来,牵出长长的粘丝。镜流的脸色很难看,她日夜供奉,借得洞神眼睛,抓的都是灵丹妙药,熬了小半夜才把固体煮化,让小孩辨别不出原材料的成分,如果他不愿吃这健康长寿药,岂不是触了仙家霉头?可景元实在是下不去嘴,他捂住嘴巴往楼上跑,镜流一把扯住他的长袖想把他拉回来吃药,那人却扭身一躲,一溜烟窜走了。

他锁住房门大声向镜流道歉,女人拍着房门气急败坏地叫着让不听话的坏小孩出来,他不敢泄力,即使没什么力气,依然撑着木门不敢松手,“再喝这种汤我真的会死的,求求你小姨不要再用那些东西来做药了!”

“你懂什么,我那么辛苦跑前跑后不还是为了你的身体,你为什么不能再懂事一点呢?再说洞神大人会害你吗,乖,元元,快出来把药喝了。”她尽力克制怒火,转而温柔地哄骗景元出来,只得到更剧烈的抗议。

“可是我做不到,我一喝那个就想吐!”他用手背抹着脸上湿漉漉的液体,想起丹枫走前温和的脸,那个时候因为丹枫一家人时不时窜门和镜流走动交流转移她的注意力,女人还没有那么狂热地追求鬼神,自然也没有这些奇奇怪怪的药品,丹枫上学后镜流就像脱了缰的野马一发不可收拾,精神状态也越来越差。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丹枫哥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不给他继续送信了,过年也不见他回村,哪怕一条新消息都没有,想起那一天不算愉快地道别,难道是他做错了什么吗?是模糊的性别,是孱弱的身体,又或者是单纯地把他当成累赘了?

“你太自私了!为什么不能多为别人着想呢?你想想我,如果你死了我要怎么活?我有什么脸面对你妈妈?对了,丹枫,还有丹枫,你为什么不能为了他多喝点药呢?景元你快把药喝了,你不是想撑到丹枫回来的那天吗?喝啊,你快喝啊!为什么不喝?景元!你给我出来!”

他抵着房门抽噎,门外人从拍打逐渐变成用脚踹门,隐藏在幼年时最深处的恐惧把景元拉回多年前生母自杀的夜晚,镜流发现了不对,也是这么发狠地踹着木门,门后吊着两个不动的人,质问、哭求声灌入他的耳朵,让几岁的小孩从此再也不敢抬头看房梁。

最后还是镜流用锤子砸烂了门锁,把他强硬地拽了下去。百般不情愿,景元最后还是被摁着头将药喝完了,镜流冷着脸摔门而去,似乎在恼火外甥的叛逆。他扣着嗓子,对马桶呕了半天,只吐出些许胃酸,那种黏腻的口感,腥气的味道久久不能散去,他感觉自己由内而外也散发出腐朽的气息,是死亡在注视着他。

丹枫哥,丹枫哥,他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只能看见一张扭曲模糊的面孔。景元伸出手想触碰那片紊乱,像抹去脏污一样擦去附着在脸上的乌云,露出清丽明媚的五官,即使因惨白的脸色和病态的倦容显得柔美,却依然可见未来的俊朗。

不应该是这样,他不应该长这样。

景元突然觉得陌生。指腹没有触碰到冰冷的镜面,就像是碰到温暖的皮肤一样,镜子里有人扣住他的指缝,轻柔地带着他的手复又拨开云雾,露出一张更女性化的脸,丹枫就站在她的身边,两个人抱在一起对景元笑,像炫耀,像嘲笑,仿佛他们天生如此。

不要,不要,连丹枫哥也要抛弃我吗,可我是女生啊,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回来,景元拼命抓扯自己的头发,对着镜子里的丹枫控诉着,家庭的压迫只是诱因,竹马躲避闪烁的目光让他更加难以接受。

这一刻景元的脸与镜流的重合在一起,像极了命运的捉弄,他们在舞台上一遍遍上演历史,走向既定的结局。

景元看不到,看不到奇迹,看不到往日的镜流,看不到丹枫许诺的未来。日复一日衰败的身体再也说不了谎,长生药一开始只是他为了哄镜流安稳才蒙骗她有用,无非是心理作用,可女人早已陷下去了,她固执地认为是药效还不够,因为她说自己亲眼看到了洞神显灵,祂如此仁慈、如此亲切,像她姐姐的手温柔地抚摸她的眼皮,擦去她眼里的浑浊,见得一片光明。

景元是病入膏肓,但不是没救,只要再坚持一下,她一定能为他寻来真正的药材。锅盖一定会被顶得翻滚,但只要死死扣住锅,里面的东西就不会挣扎着跑出来,她会割开它的喉咙,剜去它的四肢,眼泪汇为汤水,炼油凝成药膏,骨粉磨作调味,血肉交还天地,如此一定能制得最后的补药,景元服下就能恢复健全的体魄,她的姐姐便不会责怪她,死后灵魂也将得到安息。

洞神啊,请为他们指引救赎的道路吧。

应星已经好几天没有看到景元了,他把自己关在屋里,窗帘拉起,死寂得可怕。出于对小孩身体的担忧,他曾经找镜流劝说她再带景元去大城市看一下病,不止是生理方面,心理也应该看一下。

镜流的心情不错,她哼着歌似笑非笑睨了他一眼:“不用那么麻烦,元元的病马上就能好了。”

“你们找了其他医生?如果不是正规的治疗方法,或许无法根治景元的病,该不会是什么偏方吧,你真的要听信那种”

“住口,我不需要向你解释,区区一个外人。”她回到那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样子,没有不满,也没有轻视,就像面对一团空气。

应星对此也无可奈何,他抓了抓后脑勺,见病人家属跨过禁止入内的围栏直直往山上走,只好去景元家碰碰运气,如果就这么带着满肚子疑问离开,未免太不甘心了。

他看着往日有那个身影的树荫下散着几本交叠的书,没人看管,经历几天日晒雨淋,封面已经皱得不成样子。或许是出了什么事,他想不出景元会不把书收走的理由,难道他又病重了,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可镜流刚才还信誓旦旦说他没事,总不可能在屋内接受治疗吧?男人转悠了两圈试图找到窗帘的缝隙,无果,他转转悠悠还是坐在草坪上,翻开那本他和景元凑在一起翻阅过几遍的话本,讲的正是病人经历冒险和磨炼取得健康长生的故事。

这本来是丹枫买来的闲置读物,后来才转送给景元,上面男人的名字仿佛还带着温度,一如无数个日夜他们靠在一起取暖。应星摩擦过卷皱的纸张,有些印刷字已经模糊不清,有些书页已经连粘破损,他一页页翻开捋平,试图将丹枫留给景元的遗物恢复如初。

直到最后一页,它本是空白页,如今上面晕开好几处水渍,并非下雨导致的,而是有人曾趴伏在上面,一边流着眼泪任由液体滴在纸张上,一边用颤抖的手指生疏地写下几行字。

我看

不到我

我自己的

存在

洞神,洞神,聆听大地祈愿,使那慈悲的甘露流向贫瘠的泥壤,浸润焦土,腐木发芽。

洞神,洞神,聆听我等祈愿,将那不朽的灵药赐予困苦的信徒,断肢生长,逝者复活。

镜流跪在地上,周围长明灯烛火摇曳,像黑暗中潜伏的野兽,死死瞪着双手合十的女人。她面前石头雕琢的正是受人日夜供奉的洞神像,与岩壁牢牢长在一起,身形高大、威风凛凛、散发宽袍、手拿长枪。他的五官经过风沙雨水漫长的侵蚀,早就模糊不清,没有人知道这座像究竟是何时何人所雕,但这座村子历代都有供奉的习俗,而今已经持续了数百年。

她姐姐便是洞神的信徒,将自己的半生献给神明,另半生献给丈夫,即便是早早死了,也不过是回到洞神的身边。她实在是太想见到故人了,景元的病好后她决定向洞神提出见姐姐一面的想法,如若她不愿还阳,那镜流就去找她。

死亡是往来于阴阳的媒介,只不过它可能是一张单程票。她潜意识不愿让景元早早随了一起去,又或许治好病已经成了她的执念,等少女恢复男生身份,可以正常地行走在他想走的任何道路,镜流才能卸下重担,这也是她敌视丹枫的原因。身为男人,他注定与景元没有结果,男女结合阴阳调和是雷打不动的死规矩,即使她让景元装作女儿身骗过了所有人,镜流也不想节外生枝触怒洞神,宁愿让他孤独死去,兴许还能落个纯洁的处子身,去往另一个世界继续为神明散播福音。

祷告后镜流退出洞口,慢慢向山下走去,她得到了全村人的生辰八字,要找个合适的药引并不难,只要景元需要,无论如何她都会为他寻来药方。为了最重要的家人,镜流什么都可以做到,即使是斩下夜空的星星。

应星自上次发现景元精神不稳定后,结合镜流和其他人的态度,其实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但他不敢去赌,只能连夜打电话催促朋友尽快来接应。一个清亮的女声透过手机传来,有点失真:“应星啊,我们这边查到说那个叫洞神的有点邪门哇,你要不收拾一下赶紧先跑吧,我怕深山里人生地不熟的你出点意外我捞不到你。”

“得了,再邪门也不过是些臆想出的东西,白珩,你也少看点恐怖,做新闻的可不能宣传封建迷信。”应星嗤笑一声,将最近收集到的村内照片发了过去,不是每个村人都像镜流一样警惕,遗漏的药方、记着福音的宣纸、神婆作为洞神代行人时不时手舞足蹈,状似疯癫。似乎随着某个时间点的靠近,他们长久以来尽力掩盖的温和表象正在慢慢崩裂,应星清楚地记得他刚来村里,大伙虽然冷淡,但姑且称得上友好,与如今的模样大相径庭。说实在的,他早就想跑了,他们仿佛都得道成仙不需要医生了,有什么不舒服就自己折腾点奇奇怪怪的药,居然也熬过去了。

但是景元不想离开。应星有些头痛,不愿意放弃这个病人。说他是见色起意也好,医者仁心也罢,又或者只是出于对美丽事物即将毁灭的不忍,在知道女子心上人身死后,应星油生出想保护他的冲动,他知道景元向来视镜流的话为最高命令,只能想办法先见上一面再让他好好想想要不要跟他走。

终于,以看病为借口,应星再一次敲开景元家的大门。

此时的少女已经非常憔悴了,白皙的脸颊上挂着两片浓重的乌云,气若游丝,吊带松松垮垮地垂在他的肩膀上,更显出几分病态的孱弱。

“应星医生。”像终于意识到来人是谁,景元扶了扶额,晃晃昏沉的头,下意识道歉:“对不起,最近我没睡好,所以没能与你多聊几句。”

“你的身体怎么这么虚弱,要不要跟我去诊所看一下。”应星想伸手扶住他,突然想起那日少女的躲闪,又尴尬地收回手。景元注意到他的退缩,忍不住攥紧自己的裙子,摇摇头:“没事,我的病很快就会好的。”

“难道又是跟那劳什子洞神有关吗?”应星就是想询问这个,他明白一定是镜流对少女灌输了什么思想,应星活了快三十年,上学时就是喜欢用鼻孔看人的刺头,工作后也不喜欢说话转弯抹角,向来心直口快有话直说,如今面对景元,那点掏心窝子的劝慰却在他舌间嚼了好几遍,怎么也委婉不了。

景元看出他难以掩饰的无奈和不满,勉强笑了一下:“好也罢,不好也罢,我等不到他,不如让小姨别再操心。”他心里自然是清楚的,丹枫说怪力乱神都不是真实的,让他少去后山玩,可如今连他人在哪都不知道,什么神啊鬼啊到底存不存在又如何呢,景元自己不也是靠女装续命才活到现在的吗。

他说不清他究竟是什么性别,也说不清洞神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大家说是真的,那便是真的,如果大家说是假的,那便是假的。景元像一片漂泊无依的叶子,浪来了就跟着浮动,浪走了就打个转重新漂上来,或许只有把身心都交给信任的人,才能让景元得以短暂喘息。

应星见他这幅无所谓的样子,心里暗道这孩子也是命苦,半蹲下身与他的视线齐平:“景元,你愿意跟我走吗?我带你去城里看病、收养你、送你上学,什么都好,你想离开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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