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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误会

 

不知为什么,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反而整个人都松了下来。

可是,精神长期紧绷以后忽然的松弛,所带来的并不是释然,而是开闸洪水一般倾泻下来的无力与疲惫。她断断续续地生病、发热,夜里噩梦频频,或者整晚失眠。

但她仍然要保持全勤以弥补先前所休的半年假期,因此即便精神萎靡,也得日复一日地到杜公馆去。杜聿明的身体状况时好时坏,但他总是十分忙碌,从来没有多余时间和她闲话家常。而她尽管仍然和自己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却能够以稍微坦荡些的心态面对杜夫人和杜小姐了,一来二去,还和她们相熟了许多。

从五月起,杜聿明不得不住进医院治疗,以维系他的身体状况和越发繁忙的军务之间摇摇欲坠的平衡。东北军政的各路长官开始频繁地出入他的病房,大小会议也都在这里进行。而阮静秋在不用每日去杜公馆定点上班的头一天,就彻底病了个昏天黑地,非但高烧到两眼昏花头晕目眩,浑身上下的筋骨和肌肉也活像是被拆碎了似的,又痛又痒又叫人动弹不得。

她潜意识里知道身旁无人照料,如果自己不能从病床上爬起来打针吃药,也许悄无声息地病死了也不会有人发觉。可她的意志和躯体在这样的状况下是分离的,心里想着要起身,四肢却不为所动分毫。也不知道昏昏沉沉地躺了多久,她忽然感觉到身边似乎出现了其他的动静,好像房间里多了一个人,不时和她说话,或者把凉爽的毛巾搭在她额头上。她睁开半只眼睛,模糊间看到一个穿着军装的身影远远在视野中晃动,于是不由自主地想道,我是不是已经病死了?或是弥留之际,才做了这样一个不切实际的梦?否则那位正在医院里卧病的长官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怎么会纡尊降贵来照料她呢?

在她模糊的视野中,那个穿着军装的影子闪动着,似乎就要离去了。她没有力气起身去拉住他,唯有一声一声嘶哑地唤着,希望他多留一刻,多和她说一句话。或许是这样的想法强烈得有点过了头,她在无意识间竟然真的发出了声音,唤出了一句喑哑不清的“光亭”。

声音响起的那一瞬,她被自己吓了一跳,这才算彻底清醒过来,看见陈副官正远远站在门边,把一条毛巾浸在水盆里投了又投。她挣扎着起身的同时,他刚好也听见动静,连忙回身道:“诶,阮医生,你醒了。”

一睁眼看到他简直比自己梦呓叫了长官的名字更让阮静秋吃惊万分。她暗自祈祷着对方没听清那句胡话,同时艰难而又小心翼翼地问他:“你……你怎么在这?”

陈副官说:“我好不容易告了假,想叫上你出门散散心,结果听张主任说你病了,我就擅自过来了。”

阮静秋看他说话的模样,不像是听到了她方才的呓语,这才稍微松了口气,接过他手里的毛巾,向他道谢:“谢谢你了。我睡得糊涂,恐怕胡乱说了什么话,让你见笑了。”

他笑道:“你倒是没说什么话,就是瞧着怪难受的。刚才护士来给你打过了针,烧应该一会儿就退了。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我叫厨房去弄。”

阮静秋连忙推辞道:“已经劳烦你照顾我,不好再麻烦了。杜长官那里还有公务的话,我真担待不起。”

没曾想,他却非常认真诚恳地说道:“副官处原本也不止我一个干活的。还有,多亏了张主任牵线,我才明白你的心意。只是,我现在找不到机会向司令提这件事,等到四平的战事告一段落,我就光明正大地请他批准咱们俩结婚。”

阮静秋目瞪口呆:“啊?”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怎么睡了一觉,她就忽然又要跟人结婚了?还张主任牵线,他牵的哪门子——

迟钝的脑筋转到此处,她才恍悟这件事闹了个大乌龙,张主任非但会错了她“意中人”的意思,还擅自当起月老,给她牵上了陈副官这条红线。她本来就发烧烧得头痛,这会儿更是感觉酸胀得一个头两个大,只好草草先向他解释道:“别忙,别忙,我想这里面是不是有些误会……”

他却不等她说完,就先一步神色慌乱地打断道:“我看你病着,本来不好意思说的,没想到一嘴快就说出去了。唉,不过,你也别太着急,听说蒋总裁过些天要来沈阳视察,没准儿我还能在他面前讨个口彩呢。”

阮静秋差点大呼出声,千万不要——

又不等她说话,他就自顾自站起来,说怕她为难,不打扰她休息,先回去了。

看他神色慌张地离开,阮静秋瘫倒在床,唯有仰天长叹——这误会要是解释不清,她还不如病死算了!

五月底,蒋总裁果然亲来沈阳视察,并为四平的攻防督战。军医处有些小姑娘很乐意悄悄去瞧一瞧总裁的模样,阮静秋则暗想,自己已在后世各式各样的影像与记载中看够这个人的本来面目了——更何况,她对这种出风头的事原本也没有兴趣。生逢乱世,做个鹌鹑才能活得长久,枪打出头鸟的道理,她时刻记在心中。对这位总裁来说,战事正在紧要关头,即使杜聿明卧病不起,临阵换将也绝非明智之举,因而他视察完返程之后,沈阳的一切并没有好过多少,那些往来司令部与医院之间的车子还跑得越发勤了。陈副官脚不沾地地忙于照顾长官,暂时没能顾上再和她说要结婚的事情,她则想着,要放下对一个人的惦记果然很不容易,她姑且将其定义为某种心理层面的“戒断期”,每当自己不由自主地开始走神,并想着他在医院的病情的时候,她就迫使自己回忆起那日在杜公馆的所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自己,在一件没有希望、没有可能,对人对己都绝无好处的事情上溺死,是一件绝对不值得的事情。趁着尚有余地,自己反倒应该尽早物色退路才是。

到了六月,战事仍然没有结束,沈阳的经济状况却在持续走着陡峭的下坡,甚至于,混乱已经有波及司令部的趋势。物价比去年夏天涨得更多、更快,美国人给的援助却已经见底,士兵们几乎没有月钱,每天饿着肚子度日;军官们若是没有门路搜刮外快的,也都不得不勒紧了裤腰带过活。陈副官那里更同时传来了求援的消息,说杜长官的结核病仍然很重,但是治病所急需的链霉素已经断了多日,哪家医院都音讯全无。

这一支药在南京的黑市里能卖到堪比黄金的价格,离了美国与英国的援助,在东北同样是紧俏货。副官们没少为此奔走,军医处众人也到处联络分散在各个部队里的战友同事们,询问哪里还有额外的药品。只不过,这件事涉及杜聿明的病情,实在不好太过声张,而东北他辖下各部中,也并不是人人都可靠可信。例如,孙立人与他早有嫌隙,滇军与他更有旧仇,这两处要害万万不能触及。阮静秋想来想去,此时能够依靠的也就只有几位旧友而已,且事关重大,她万万不敢再对这最亲近的几人隐瞒不发。郑洞国彼时正在前线督战,廖耀湘也正紧锣密鼓地调动新六军,她犹豫再三,除了暗中将情况告知这两人以外,也向邱清泉发去了一封电报。出于保密需要,她没敢指名道姓,只说是沈阳这里药品紧缺,请他们设法支援。但长官们无不默契地察觉到这事的重要性,且他们在这方面的能耐就要比军医们大得多,转天,廖耀湘即复电说药已经找到,两日内便送到沈阳;邱清泉随后也回电,说已安排了人手到香港采买。阮静秋一点也不敢怠慢,当即联络好主管医生及护士,在约定时间早早赶到机场等候,亲自把药送去医院。

听医院的医生们说,被迫停了抗生素的这几天,杜聿明几乎一直发着高烧,眼下用上了药,恐怕也还要过一阵子才能让体温降下来。曹秀清在此之前已带着杜致礼先一步回南京准备留洋的事宜,副官处众人按照长官的吩咐,谁也没敢向杜夫人透露,他的病情曾经一度十分危急。阮静秋带着药赶来时,追随杜聿明最久的尹副官正在病房门前,搓着手像只热锅上的蚂蚁,直到看着玻璃瓶里的液体注入软管之中,他才长长地出一口气,汗水雨一样地从额角流下来。

用上了药,阮静秋也松了口气,得以稍微转移视线,瞧见了他的情状。她善意地递去一方手帕,尹副官接过了,低声道了句谢。等其他医生护士都走了,她才小声问:“我坐一会儿,等长官醒了再走,行吗?”

尹副官擦去汗水,将手帕还给她:“行。怎么,你有事要说?”

阮静秋道:“药是廖军长送来的,还有邱军长那里也在四处找。等长官醒了,我才好给他们回个信。”

尹副官点一点头,没再追问。

阮静秋四下环顾,杜聿明的病房貌似清静,却实在不像个养病的地方,两只床头柜上摞满各种各样的文件资料,病床正对着一张足有整个墙那么大的东北地图——还不如说是把作战室搬来了医院里。她毫不怀疑,隔两步远的房间里或许此时正有一个电台收发着电报,只要他一醒来,病房又会立刻变成他的战场。对一个曾经以躺平摸鱼为人生理想的现代人来说,这种工作狂人只能是当下这个时代的产物,她固然能够理解,却实在无法苟同。而女儿家的心事,又为她的审视蒙上一层复杂的情绪,就像在缅甸那时一样——她眼看着他已撞到南墙上去,已撞得自己头破血流了,可她既没法劝他回头,也无法让自己看着这景象时不难过心痛。

她和尹副官各自坐在他病床的两旁,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抗生素及退烧药终于同时起效,她看见他额头上发了点汗,再量体温的时候,水银柱总算慢慢地退了一些。她想起他历经艰险终于走出野人山、刚刚被新三十八师接回印度时的模样,说不好与现在相比哪个更狼狈憔悴,只觉再想下去,自己就要忍不住落泪了,于是移开目光,一会儿看看点滴瓶,一会儿看看体温计,一会儿再看看他,恨不得自己有三双眼睛同时长在头上。人病得沉了,觉通常不会睡得太好,但对他来说,应该已是难得休歇的时刻。他并不像她一样梦呓什么,也没有受到噩梦所扰,只是嘴唇抿着,眉头蹙起来,仿佛这神态已经太为他所习惯了,甚至连睡梦中都不能卸下一样。

又过了一个钟头,他总算要醒了,深深地呼吸两下,眼睛睁开一半,疲倦地左右望了两望。阮静秋一直看着他,竟然比尹副官先一步发觉他的动向,忍不住脱口唤了他一声:“杜长官。”

杜聿明的眉头跟着动了动,眼睛转过来看着她,有些惊讶地眨了眨,而后向她轻轻地一点头。

阮静秋凑近了他一些,说:“幸好廖军长及时找来了药。抗生素用上,这会儿烧已经退了。”

尹副官端了一杯水过来,两人一同把他扶坐起来,小心将水杯递到他手中。他慢慢地喝完了水,大概是喉咙好受了一点,可以说话了,才开口说道:“给建楚去电,替我谢谢他。”

阮静秋说:“廖军长打从药送出来,就一直在等这封电报了。”话说到此处,又想起自己之前为着找药的事,惊动了他的不少旧部,恐怕这并非他的初衷,于是主动开口交待道:“还有郑司令、邱军长等几位长官,也很关心您的身体。”

他转向她:“我已经听说了,你为了找药,差点再组建出一支远征军来。”

话里颇有些无奈,但并没有怒气。她挠着头讪笑,而他略打量了她一阵,问:“你是不是也病了一阵子?陈副官说,你家里出了些状况,但我忙于军务,没有顾及过问。”

她连忙道:“小事而已,已经处理妥当了,不敢让长官费心。”

他接着又说:“致礼和你聊得很投缘,你也跟她讲了不少留洋时的趣事,让她宽心很多。我要代她谢谢你。”

阮静秋哪敢受他的谢,立刻站起了身,答道:“是杜小姐抬举我了,能帮上一点忙,应该是我的福气。”

其实,她也很想像普通朋友那样和他聊天说话——可她不能,她也早就做不到了。她和邱清泉聊起天来是很真诚坦荡的,与廖耀湘说话也没有太多作下属的拘束,对于相比之下不那么亲近和相熟的郑洞国与孙立人,她尊敬有礼之余,也并不感到多么忐忑或惧怕。论起生杀予夺的大权,这几位长官本没有太大分别,可只要到了他面前——她的舌头就自动开启上下级对话模式,不管他问什么,都只会用这些虚伪的客套话回答他。她明明藏了一肚子的惦念、疼惜、难舍与不忍,可开口却只有生硬、乏味、无趣。

她越想越懊丧,见他不说话了,也默默地坐下来。

他转头望向窗外,看了一会儿外头的景色,忽然问道:“今天的天气怎么样?”

尹副官传电报去了,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人,这话无疑是问她的了。阮静秋想了想,答道:“不冷不热,只稍有点风,算是恰到好处。”

他点点头,又转向她:“我想出去走走。”

她听得一愣:“现在?”

拿定主意的事就立刻去做,他的执行力正在于此。

尹副官抱着饭盒回来时,杜聿明已经自行翻找出了一件长衫,阮静秋避无可避,不得不亲自动手帮他系上了侧襟的几个盘扣。他于是有点责怪地看着她,眼神里很有些埋怨,好像她真有那个本事拦得住他家长官一样。至于午饭,杜聿明自然也不吃了,尹副官抱着饭盒钻进前座,他则坐在后排,而后又向她一招手:“你也上车。”

阮静秋呆滞——毕竟此前哪支部队的军医也没有和长官一起挤后排的先例。

他看她犹犹豫豫的,反而展颜笑了:“你们一个个嘴上不说,但心里多半都在埋怨我专断任性。你是医生,就负责监督我。要是我真的不顾身体,肆意妄为,你随时可以把我五花大绑,押回医院。”

听他说得夸张,她忍不住发笑。这样一来,车里的气氛也不那么尴尬了,她问他想去哪儿,他想了想,只让司机在城里随便转悠,而后先和她说起了话。

“你上次写的材料,总裁已经看过了。”他说,“他很感兴趣,只不过行程匆忙,没有顾得上召见。”

她讪讪地:“幸好他没有召见我,不然他肯定会失望于这份材料和写材料的人怎么有如此大的差别。”

他笑道:“那可未必。熊主任也很缺人手,每次来开会,总是旁敲侧击地想从我这里挖一些人才去给他帮忙。你去他的经济委员会工作一阵怎么样?”

她的脸立刻成了苦瓜:“我不行呀,那篇材料都是两位参谋的功劳,我只做了一点小事。我只是个医生,除了治病救人,别的什么都不会。”

他停顿了一下,应道:“也是。军医处人手不算充裕,如果把你调走,张主任就要来找我的麻烦了。”

她总算松了口气。

司机是聪明人,她瞧得出这是往长沼公园去的方向。不过,这辆车子就不那么聪明了,拐过一个路口后,突然颤动几下,停在了原地。司机下车捣鼓了一阵,抱歉地说道:“长官,有个零件坏了,恐怕要回司令部去取。”

早年间二百师初创、机械化装备刚刚配发的时候,大伙曾为这些西洋玩意儿犯过很大的愁。她这个医生在这方面一点忙也帮不上,于是许多时候,都只能和其他人一样寄希望于长官们埋头在机械里研究的身影。杜聿明可谓是其中的佼佼者,后来二百师乃至,一切举动的实际目的恐怕都是为了削弱杜聿明及远征军系统在东北的影响。郑洞国、廖耀湘等还需要留作倚仗,余下的人事变动归根究底也是为了这个目的。保密局没道理事事对参谋总长言听计从,实际的授意者只可能是他的那位蒋校长。多么讽刺啊,他的学生分明正为他在冰天雪地里耗尽心血,他想的却是怕他“占山为王”!

她愤怒之余,更觉得背后冷汗涔涔,意识到这场暗涌并不只针对杜聿明,恐怕整个五军、远征军系统乃至何应钦系,都已被摆在了东北的砧板上。无论是仍在作战一线奔忙的郑洞国、廖耀湘、及司令部参谋长赵家骧,还是一个曾和他打过交道的普通文员,都有可能被视为他的“党羽”。他们或许也将面临类似的审问与圈套,只要稍有不察,所答的内容就将被断章取义和曲解,最终用来坐实他在东北的野心和贪婪。他人在病中,又远离了风暴中心,对此恐怕一无所知,哪有工夫应对抵挡?罪名一旦坐实,他又将面临什么?

正所谓书到用时方恨少,她从未像今天这样遗憾和懊悔自己怎么没能多读些历史,好记清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是否、又是如何捱过了这样巨大的危机。从长远的角度来看,他应当是平安脱身了的,否则不会最终成为东北与华东的“救火队长”,使决定性的两大战场都系于他一人身上;但她更怕,怕他拖着病体又遭受打击与折磨,怕有心之人的构陷与旧日恩师的猜忌虽未见得会置他于死地,却将击垮他的尊严和信仰。如今她已经身在牢狱之中,既然暂时无法逃脱,她至少可以为他做点什么。

起先她想,无论说什么都是错,那就一句话也不说,即使他们想要罗织罪名,也没有道理把一个不说话的人长久地关在牢房里。于是,她和这些保密局的人展开了漫长的拉锯战,比拼谁更有耐性。这其中最大的困难在于,她不见天日,手表等随身物品也被他们搜走,因此根本不知道被关押了多少天。无奈之下,她只好暂且按他们送饭的时间,结合自己肚子咕咕叫的时间长短来推算,大概他们一天会来送两次食物,那就把这两次送饭连同间隔的时间算作一整天。期间,他们每隔一两天会派人来,照旧是之前那些问题,她闭着眼睛不搭理他们,他们倒也从不追问,放下食物,又把门严严实实地锁起来。

大约过了三天、五天或者更久,在她已经不太数得清日子,人也快要闷得发疯的时候,隔壁房间忽然搬来了一位狱友。她所在的这间囚室应该和一些重刑犯有一定距离,头次来到这里,她被惨叫声吓得两腿打颤,后来住进囚室,反而没有再听过犯人受刑时的声响。这位狱友则是与镣铐拖地的声音一同现身,她循声从床板上爬起来,把耳朵贴在门上,从对方的说话声中听出,对方应该是一位年岁不大的姑娘。

隔开两间囚室的墙壁下方,有一个平时被砖块遮掩住的,只有一根手指头那么大的窟窿。等到大概入夜,走廊上没有人看管的时候,她试图和这位新来的邻居说话,对方也传来了回应——阮静秋这才发现,她还没满十八岁,是沈阳的一名大学生。

结合她身上的镣铐与刑具,阮静秋对她的身份与身陷囹圄的缘由有了一些初步的猜测。她悄声问:“你是怎么被抓进来的?”

她的邻居用着尚有些孩子气的嗓音,坦荡又骄傲地回答:“我是为了自己的理想。”

阮静秋沉默了片刻,心中肃然起敬——这正是后世人们所传颂与敬佩的先驱者,年轻、坚定,甘愿为自己的理想奉献牺牲。她也意识到,镣铐恐怕只是这些人给她的“前菜”,她的身份与她的理想意味着她将在这里遭受更严厉的刑罚和拷问。这对比是鲜明无疑的,国军内部争名逐利、党同伐异,人人嘴上说着主义,心中全是私欲;而这么一位年轻的学生,却甘愿为理想和信仰与毫无人性的刑罚相对抗。她多么敬佩这位姑娘,多么想要给她加油鼓劲!可她要救人、要脱身,要把信息传到杜聿明那里去,就不能让自己被特务们视作同党,因此她什么也不能说,甚至不能告诉她,她的理想将在不久的未来大获全胜,她所盼望的人人平等的国家很快就要建立,几十年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将过上从未有过的最好的生活。她思来想去,只能劝她爱惜自己、坚强活着,只要多活一天,离她梦想的未来就能再近一点。她说道:“理想是很重要,可人的生命也只有一次,失去了就再也无法挽回。你年纪这样小,又是难得的大学生,日后学成报效,有很多机会可以造福他人。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也曾有过很好的机会读书,要不是放下书本来做了医生,兴许我还在校园里呢。因此,我对你很羡慕呀。”

她笑一笑,答道:“我正是因为读了书,才发现人人都有责任、义务作出改变,人人都应该站出来为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说话。假如都想着‘眼前’,‘当下’和‘自己’,而去忍受这荒诞腐朽的现实的话,国家怎么可能真正强大呢?因此,即使力量很微小,我也要去做,只有这样,才能有更多的人加入进来,才能有更多的人看到希望。”

即使在许多观点上未必能达成一致,但两人成为了这困境当中彼此唯一的朋友。她说起了自己带领沈阳几所大学的学生们一同走上街头反对战争的经历,阮静秋也和她提及了自己留洋期间,在国外读过的书和一些见闻。每日的时间计量单位变成了门外的呼喝声,特务们的严刑拷问日复一日地持续,她几乎每天都要拖着沉重的镣铐从囚室被带出去,大半天后再皮开肉绽、气若游丝地被扔回囚室里。阮静秋对此所发出的抗议与威胁于事无补,她只能眼睁睁地从门上的小窗看着她备受折磨。她想人所能承受的痛苦总是有极限的,但这样的极限在这个平平无奇的女孩儿身上似乎有着无限高的阈值,甚至于,在许多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她还总能听见隔壁传来她轻轻哼唱国际歌的声音。这是穿越时空以来,她所近距离接触到的办事,例行询问。”

廖耀湘冷笑道:“自从他到任,我足足等了半个月,也没有等来‘例行询问’,你们反倒有闲工夫去向一个弱女子拷问我廖某人的“贪腐”。我要是不来,你们必定要屈打成招!”

滕骥赔着笑答:“廖长官,这都是误会。先前杜长官主政东北的时候,和保密局一向合作紧密,戴局长在世时,也和杜长官私交甚笃。”

“尔后你们就翻脸不认人,为了讨好陈诚而开始攀咬他了。”廖耀湘不想再和他进行毫无意义的辩论,隔着一双金丝眼镜,他的双眼已牢牢盯住了那片陈旧的地毯,“我再问一遍,阮医生在哪儿?”

滕骥说:“我这就叫他们把人带过来,您少坐片刻。”

廖耀湘驳道:“不必,我亲自去接。”

滕骥又说:“牢房那种腌臜地方,怕弄脏您的衣裳。”

廖耀湘沉下脸色:“你要是执意阻拦,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这话刚刚落地,双方人马同时拔枪,楼梯上的两个特务指向这两位不速之客,廖耀湘身旁的敬副官则瞄准了滕骥的眉心。这个奸猾的特务头子面色难看,但显然没有在此和一位兵团司令公然交火的打算,他是个识时务的人,知道硬碰硬的结果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他摆一摆手,示意几名部下放下武器,随即躬身将脚边的地毯掀了起来,露出一扇隐蔽的暗门。“卑职哪敢阻拦!”他汗涔涔地做了个手势,“廖长官这边请。”

通往地牢的门打开又关上,牢房里那些因为其他各式古怪的由头被抓进来的囚犯纷纷哭号惨叫着,向这位陌生的将军诉诸自己的痛苦和冤屈。廖耀湘眉头紧皱,东北局势风声鹤唳,他尚且如履薄冰,能救出一个人已很不易。即使这其中确还有不少含冤受诬的人,他也实在无暇顾及了。他在某一片明显是被拖拽留下的新鲜血迹前稍微停留,而后风也似的摆动脚步,穿过狭长昏暗的回廊,向着最深处的那间牢房靠近。似乎有声音从回廊尽头传来,他屏息聆听,从狰狞的男性笑声中辨认出,其中分明还夹杂着女孩儿微弱的求救和哀鸣。怒火在他的胸中熊熊燃烧,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疾奔着冲向了走廊尽头的牢房,用力撞开了房门。

“住手——!”

牢门打开的一瞬,眼前所见的景象令他震惊地瞪大双眼,只觉愤怒与痛苦在那一瞬间贯穿了他的脊梁。他几乎如同一只暴怒的野兽般咆哮起来,双手抓起正撕扯她衣裙的两名特务,而后挥舞双拳,把他们打倒在地。两名特务口鼻流着鲜血,趴在地上连声求饶,他也仍不解气,拔枪顶住了一人的眉心:“王八蛋,老子毙了你!”

特务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一个哭得语不成句,一个在旁不停地叩头,连声说着:“长官饶命、长官饶命!”

滕骥这时瞅到空当,挤上前抓住他的手臂:“廖长官,冷静,有话好说!”

在他们这一群人打作一团的同时,敬副官及时地撕去了阮静秋嘴上的胶带。她坐在地上,仍为当下的状况而有些懵懵然,本想起身好看得清楚明白一些,身体却不听使唤,摇晃了一下又要栽倒。

“小秋!”廖耀湘连忙接住了她。

阮静秋认出了这声音的主人,总算长出口气,扑倒在他肩上。怎么又是他呢?她在心中感叹,自从穿越来民国的头一天,在巴黎街头的混乱之中被他捉上马背,与他认识已经有十来年的时间了。那时的她一定不会想到,十来年之后,自己竟然又一次被他出手相救,自己最狼狈不堪的神态,竟然又一次落在了他的眼里。

她想说话,说感激救命之恩,说不要为她担心,说自己谁也没有攀诬,更没有在编造的口供上画押,绝没有给他和新二十二师丢脸。她还想要问,还有一位无辜的学生比她受了更重的伤,能不能把她也一起救出去?可是千言万语都在嘴边,她却只够有力气挤出了嘶哑难听的一声“军长”。

“是我、我在,小秋。”廖耀湘连声应道。他顾不得满地的污水污泥,单膝跪在地上,快速地检查她身上的伤痕。他怀里的姑娘凄惨可怜极了,半张脸肿得老高,一侧耳朵结着血痂,身上纵横交错着不少鞭痕,十根手指黑黑紫紫,双膝与小腿鲜血淋漓一片。勉强蔽体的风衣及旗袍长裙被两个特务扯烂了一半,他想为她拢好衣裙,可指尖刚一触碰到底下的伤口,她就痛得不住发抖。

始终沉默不语的敬副官适时地将一件斗篷递给他。廖耀湘柔声说:“别怕,靠着我。”而后用斗篷裹住她周身,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她。阮静秋依言靠向他,手臂绕过他的脖颈,脑袋抵住他的肩膀。轻微的摇晃加重了她的晕眩,她想看一看他现在的样子,又只得难受地闭上眼睛。廖耀湘则不敢看她——他只向她望去一眼,就觉得心如刀绞,再多看上片刻,他只怕自己再忍不住,要把这群丧心病狂的特务统统杀光。离开地牢时,他的步伐依旧稳健迅捷,全不像怀中抱了个大活人那样;滕骥追在他身后,急急忙忙地说:“廖长官,陈总长那边还是要有个交待……”

廖耀湘咬牙切齿地:“滚!”

而后他就一步也不停,径直把她抱进了轿车里。胸腹和膝盖的伤让她没有办法端坐,他于是揽她在怀中,让她能够平躺在后座,脑袋枕着他的双腿。雪后的气温已经降了下来,阮静秋身上虽裹着他的大衣,湿透的衣裙和头发还是结了冰霜,她发起了高烧,边瑟缩着打寒战,边断续地呛咳。廖耀湘抱紧她,手掌贴近她额头与脖颈试着体温,眉头简直快要拧成死结。从踏进牢房的那一刹那,他的目光就再也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那张一向冷静倨傲的面孔上,此刻正写满从未有过的忧虑和苦痛,仿佛她身上的每一道伤痕都刺在他心头。副驾驶上的敬副官回头看了看阮静秋,又看了看自己的长官,神色变得复杂起来——作为一个旁观者,他比后座的两位当事人更早地察觉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他轻声提醒道:“司令,阮医生眼下这个状况,怕是不宜马上搭飞机去上海。即便就地休养了,恐怕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杜先生那边……”

他话音未落,轿车忽然急刹,使他一下撞在了前挡风玻璃上。廖耀湘也同样猝不及防,但他反应极快,几乎下意识地俯身,严严实实地将阮静秋护在了怀里。副官龇牙咧嘴地质问司机:“你怎么开车的!”

司机战战兢兢地答:“对不起长官!刚才有只野猫——”

“为躲野猫,人都要甩出去了!”

“好了,”廖耀湘活动了一下身体,意识到方才一时情急,他无可避免地牵扯到了后背的旧伤。但他并无追责的打算,只低声说:“你不要着急,尽量开得稳当一些。”

司机连忙应了是,匆匆发动车子。阮静秋原本都快要昏睡过去,这一番急刹又将她从睡梦里抽离出来,也让她陡然想起,被他救出到现在,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没有说明。她不是不知道他现如今早已高升做了兵团司令官,但朦胧昏沉之间,她仍是下意识地唤道:“军长……”

“你醒了?”廖耀湘闻声看向她。两人对望了片刻,她直到这时才终于看清楚他此刻的模样,金丝眼镜沾了泥水,眉头紧紧地锁着,眉心凝成深深的川字。隔着一双镜片,或许她所看到的他的眼神并不很真切,但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好像在那之前,还从没有哪个人用过这样的目光看她,从没有哪个人为她露出过这样难过、痛苦又复杂的神情。她愣怔了一瞬,而后想起什么,急忙说道:“杜先生……他们是要害杜先生!”

前座的副官和司机对望一眼,面露惊讶。廖耀湘却平静地应声:“我知道。”

阮静秋不解其中干系,只当他是在好言哄劝,急得伸手去抓他的衣襟:“你不知道!”

他一惊,连忙仰身躲开了,又叫一声:“小秋!”伸开手掌小心地裹住了她的手。

她一刻也不停,连珠炮似的又道:“他们罗织罪名,写好了虚假的口供笔录……万一我不知情时被迫按了手印,这供词传到南京,他就要有麻烦了!”

她正发着高烧,方才还气若游丝晕晕沉沉,可只要一提到杜聿明的事,她就忘记了自己、顾不得所有,只心心念念都是话里的他。廖耀湘看她泪眼朦胧的模样,心中又酸又涩,偏偏又说不出这酸涩的滋味究竟是什么来由。他怀里的姑娘自然对他心中的翻涌无知无觉,哽咽着不住地说:“军长,你快向杜先生打个电话或去个电报,提醒他千万小心,我怕……我怕再晚就来不及了!”

廖耀湘无声地叹一口气,先是应道:“好,我立刻就去。”又俯下来,凑近她的耳朵说道:“杜先生一切都好,正是他要我来接你去上海。”

他有意避开了那只结着血痂的耳朵,使她能把这句话听得足够清楚明白。她瞪大了眼睛,很是不敢置信,显然没有马上意识到这话意味着他的到来其实是得了杜聿明的授意,但已觉一颗心放下了半颗,情绪也平静了许多,喃喃问道:“真的?”

廖耀湘点点头:“真的。你安心睡一觉,有我在,杜先生不会有事的。”

阮静秋长出了一口气,咕哝着“那就好、那就好”,彻底倒回他的臂弯里。她说完了这件要事,也彻底耗尽了身体的气力,只片刻工夫,她就闭着眼睛,沉沉睡着了。廖耀湘不敢触碰她红肿的那半边面颊,只用指尖小心拂去她脸上的泪痕,目光还是一错不错,望着她久久停留。

敬副官一面注视着前方的道路,一面从后视镜里观察他的神情,小声说道:“长官,近日沈阳司令部确实受了保密局严格盘问。陈总长到任后,手段就更厉害了。”

廖耀湘思忖片刻,应道:“叫飞机回吧,也暗中和杜先生那边打个招呼。我受人之托,总要见她平安脱险再说。”

副官应声道:“是。”

与此同时,滕骥望着窗外疾驰而去的汽车,将一支烟叼在嘴里,却几次也没有点着。他越发恼怒,将烟卷踩在脚下。

“晦气!”他骂道。

他身后的两名特务鼻青脸肿、面面相觑,方才被廖耀湘揍出来的血迹都还没顾上清理干净。其中一人开口劝道:“站长别和这群武夫一般见识。她没有画押,再随便找个人画押也行,误不了总长的事。”

滕骥怒道:“你懂个屁!人都这样了,你难道以为总长是傻子,看不出怎么来的口供、谁画的押?说了要做得隐秘些,偏叫廖耀湘抓个正着!他是什么人你们不知道吗?他瞧见的状况,马上就会传到杜聿明的耳朵里!”

另一名特务嘟哝:“用刑之前您也允准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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