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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每次她笑了,住在我心里的小鸟就要衝破胸膛飞出来。那样的笑顏不会让人心安,瞬间触发的狂喜中孕着随时都要失去的忧虑,忧虑太过美好的事物不能长久。早先,那一丁点忧虑绝不能倾覆我的快乐,因为快乐就像一艘巨轮航行在无边无际名为恋爱的海洋上。然而这一刻,忧虑与不安却化作三十公尺高的大浪袭来,几乎吞灭了快乐。

快乐消失的同时冒出了一个念头。那念头,与快乐忧虑一般彷彿也有了形状──

「拥有与失去是一体两面的,只能作为一个整体去接受或不接受。不愿意失去,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曾拥有。至于那些无关痛痒的东西就是拥有再多也微不足道,失去了也毫不可惜。」

这不是我的念头,是我从谁的身上看到的呢?是谁在我心头种下这样的感悟?

姜珮的笑容依然。悦耳的声音像小蝴蝶跳跳地来到我耳边:

「不安的浪头再高再狂,也无损于你的恋爱一丝一毫。你的恋爱是汪洋大海唷!又远又深的大海,我沉在你恋爱的深海底下,很舒服很舒服地在那儿休息。只有在你的爱中我才能找到栖息的地方。」

「你会一直留在那儿吗?」

「永远。」

「如果这样的话,告诉我,你爱不爱我?你从不说。」

姜珮的笑容依然,声音却化作小蝴蝶忽然跳开。我急忙伸手捉蝴蝶,手却不听我的命令擅自去捧她的脸,去环绕她的颈子;而嘴,任性地向前亲吻。姜珮边笑边闪躲,不让我得逞……

「爱不爱我嘛?」

「呵………」

「别跑!」

醒了。

手里捧着的那张脸不是姜珮,而是我的室友桑芸。桑芸也在笑,贼兮兮的,与梦中的美丽笑顏差了十万八千里。我迅速缩手。

桑芸指着我哈哈大笑说:「做?春?梦!春春春春春…………(自製回音效果)」

「春屁啦!」

另一张床上的芬达也醒了,看见桑芸小小「啊」了一声。

「学姊你回来啦!对不起………」

芬达慌忙起床,桑芸笑着说:「没关係没关係,我的床让你睡没关係。但是不可以在我床上『弄那个』知道吗?要弄到海宝贝的床上弄。」

「怎么可能!学姊你不要误会,我们没有………」

「没弄吗?」

看着芬达害羞的样子,桑芸满意大笑。这个女人特别喜欢捉弄学妹,而且对色色的话题异常感兴趣。我拿起昨完喝剩一半的芬达汽水一口气灌完。没气的汽水喝起来只觉得更渴。

昨晚芬达说出的姜珮的秘密,一觉醒来又上了心头。

姜珮在我梦中的形象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变质,我也确认了自己不会因此而不再爱她。但忧虑的心情在脱去梦的外衣后依然牢牢攀在意识表层,有一种不乾脆的烦闷感。

「我猜你们昨晚也没弄,不然海宝贝就不会做春梦了……不过也难说,搞不好是弄得不够,欲求不满。」

「不要叫海宝贝好不好?很噁心耶。你干嘛一大早就跑回来,还跑到我床上?」

「一进门就听到你说梦话了,又不说得清楚点,只好靠近点听囉!谁知道你忽然就来个抱抱,还索吻,哈哈哈!海宝贝不可以乱来唷,我的吻只能给我的阿那答。」

桑芸拍拍我的头,我立刻闪开翻身躲进被子里。

「还害羞咧!」

不是害羞,只想抓住梦的尾巴继续追逐姜珮的脸,追问她。可惜被桑芸这么一乱,梦的残跡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芬达乖巧地摺好被子,将床单拉得没一丝皱纹,然后抱膝坐在地毯上。

桑芸大剌剌的在我们面前脱衣服,连内衣都卸下,芬达赶紧调整方向。以前看到桑芸这样我也会有些兴奋,不过久了就习惯了。桑芸换上运动服后抱着饮料和零食坐在芬达旁边,一付要开始聊天的样子。

「你不必补眠吗?每次约会回来不是都要补眠?」我问。

「不急不急,姊姊我精神好得很,可以先聊天后补眠。」

「昨晚吸收了许多阳气是吧?」

「当然囉!我又不是你只会採阴补阴,愈补愈阴。」

「我挺得住。」

「学姊……」芬达偷瞄了一眼桑芸的胸部,似乎有点介意。

「嗯?」

「那个……」

「哪个?」

「恭喜你。」

「恭喜我?」

「恭喜你考上研究所。」

「那个呀,没甚么啦,谁都考得上。不过你们毕业后应该会出国吧?」

芬达没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听说你要搬出宿舍………」

「是阿。」

「要另外找地方租房子吗?」

「问这干嘛?」

「没甚么……关心一下学姊嘛。」

「我啊,不用再租房子了,我要搬去跟阿那答住。」

桑芸有个比他大四、五岁的男朋友,在自己家开的公司当小主管。我没见过那人,他以前总是趁我不在的时候来找桑芸,后来都是桑芸去找他,晚上也经常在他住的地方过夜。按照桑芸的计画不久就要订婚了。

有这么顺利吗?她还没见过对方的父母,有钱人家可不是那么好伺候的。

「你住他家,他爸妈没说甚么吗?」芬达问。

「那是他一个人租的公寓啦!怎么可能去跟他家人住在一起。」

「迟早吧?结婚以后。」

「才不,就算结婚也是两个人住外面,谁耐烦应付一大家子人哪!」

「说的也是。」

「等我搬走你就住进来吧。到时候你们就可以天天抱着睡囉!」

「屁。」我伸出中指。

「不喜欢抱芬达?海宝贝比较喜欢抱学姊吗?」

「不要乱说唷!我可从来没抱过你。」

「刚刚才抱过我想不认帐?」

「那不算,那是非自主神经的非交换式的反应回路。」

「呵呵!干嘛急着解释,怕芬达误会?」

「我没误会……」

抓起宝特瓶装的无糖绿茶咕嚕咕嚕一口气喝掉大半瓶,总算解渴了。桑芸和芬达很佩服似的看着我,见识到甚么叫牛饮。

我抹抹嘴说:「与其说芬达误会,你比较担心你男人误会吧?我就不信你敢在他面前叫我甚么宝贝。」

「嗯,他的确有点担心。」

「甚么有点,是超级担心吧!女朋友跟同性恋住在一起,每天一起睡觉一起洗澡,高兴起来就弄一弄,他光是想像这些画面就爆炸了。」

「哈哈!对啊对啊!」桑芸觉得让男朋友吃醋挺有趣的。

「所以他才一直催你搬去跟他住。你还真残忍,故意告诉他我是同性恋。」

「我只说你喜欢女生,又没说我跟你那个,他爱怎么想就让他去想,急死他。」

「其实他担心的未必是你跟我这个那个,搞不好担心你被我传染。」

「传染?」芬达不是很明白这种事,「传染甚么?」

「同性恋啊!」

「那个不会传染吧?」

「很多人把同性恋当成疾病呢!」我说。

「好过分!」芬达一脸讶异。

桑芸收起调笑,正经地说:「他不是那种人。」

想说些甚么,还是算了。以前念中学的时候已经领略过那种滋味,现在已经不在乎了。

那时候总想着要别人认同,想要说服别人,不惜向人展示真实的感情,尤其是自己重视的人。然而总是无法获得理解,敞开的代价就是承受那无法承受的异样眼光,最终让自己变得敏感、尖锐、面对歧视时的激烈反弹、抗争、以伤害回应伤害。最后弄到两败俱伤,遍体鳞伤。

「为甚么不试着改变自己呢?」曾经有人这么对我说过。

为了不再受伤,我也曾经认真考虑过所谓的「改变」;然而真的去做些甚么改变自己的事,一次也没有。例如交个男朋友。

这些年来我学会一件事,就是绝不妥协。一旦习惯于妥协就得绕着别人的世界运转,很轻松很平安,就像在别人铺设的轨道上前进,下一站去哪儿都是确定的。

找个男人疼爱自己,被人牵着手走进婚姻家庭、养儿育女、扮演女人该扮演的角色,一点都不难,演戏嘛!但我不喜欢妥协。

不妥协,与全世界作对,会很辛苦甚至弄到遍体鳞伤,但只要坚持下去妥协的终究是别人──如果不向我低头的话,那就战斗到底吧!反正不是我绕着地球转,就是地球绕着我转,在物理上两种说法都成立,端视你选择的立场。

幸运的是,我的周遭没有比我更坚持的人,虽然得不到他们的认同,倒也不必被逼着认同他们。那些把同性恋当成疾病的人,对我来说是更令人讨厌的病菌,我没必要与病菌相处。

「他真的不是那种人,否则我不会喜欢他的。」桑芸再一次强调。

芬达感叹地说:「真不明白,为甚么要区分甚么同性恋异性恋,每个人明明都不一样啊,喜欢男人的也不是全世界的男人都喜欢。就好像把『喜欢胖子』、『喜欢瘦子』,或者『喜欢单眼皮』和『喜欢双眼皮』的区分为两种人一样,毫无意义。我觉得只要喜欢一个人,那人就是全世界最特别的,完全不能加以归类。难道只因为有人跟她一样是双眼皮,我就必须成为『喜欢双眼皮的人』吗?这样分类也太诡异了。」

「这是数量的问题。因为喜欢单眼皮的跟喜欢双眼皮的人不相上下,所以彼此可以和平共处。人总是对少数看不顺眼的。再说,单眼皮可以割成双眼皮,性倾向却无法改变。桑芸跟我住再久也不会喜欢女人,不用担心被我传染。」

「别再说甚么传染了。」桑芸说。

「你敢说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不是有问过你吗?」

「那只是一开始,因为我不肯跟他做所以他有点怀疑。」

「你们没做过吗?」芬达放大了瞳孔,彷彿要进入惊悚的话题。

「早就做了。昨天还做了四次,吸了不少阳气。想听细节吗?」

「你想吓死芬达呀!别说了。」

「芬达很想听啊,你瞧她一脸嗷嗷待哺的样子。」

「才没有………」芬达嘴上说没有,却露出既害羞又好奇的表情。

我翻身下床,换了件牛仔裤和超帅气背心准备出门。

「你要去哪?早上不是没课吗?」芬达也站起来。

「有点事。」

「是……那个吗?」

「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昨晚的事必须确认一下,总觉得不大安心。」

「也好……确认一下也好,说不定我听错了………」芬达有点想跟的样子,又有点迟疑。

「你就乖乖待在这儿接受学姊的性教育吧!」

「海宝贝不想旁听吗?本学姊难得开讲唷!」

「靠,这堂课我早修过了。」

穿好靴子时看见桑芸正在把白板上的数学式子擦掉。莫非用讲的不够清楚还要图解?

早晨阳光旺盛却不显得热,因为风大。

风大的日子适合把被单摊开来晾,也适合把话摊开来讲,我是这么觉得。

姜珮的美丽一如往常,没有丝毫改变。

其实本来就没有甚么改变,只是我知道了一些之前不知道的事罢了。有时会因为自己心情改变而将外在的事物也看得不同。我努力观察她,期待着基于对她不同的认知而观察出一些异常,然而甚么都观察不出来,横看竖看她依旧是我的完美女神。

乾脆开口问吧!风大的日子适合把话摊在阳光下说。但和她四目相对时却又说不出来。

事实上并不是说不出口,而是不愿意,不愿意在甜蜜的空气中讲出煞风景的话。

「你是骗子吗?听说你在美国骗了很多人,席捲了一大笔钱逃来台湾,还被人追杀。你有甚么解释?我不相信你是那种贪财无廉耻的女人,是不是有甚么不得已的苦衷需要一大笔钱?或者你其实是被人陷害的?」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问这些话都是理所当然的吧?谁能在听了那些事之后保持沉默呢?除非听的人也是骗徒的同业。可我不是同业也问不出口。

而我很清楚自己更在意的是那些正在追查姜珮下落的「美国人」。一旦被他们抓到就是「想死都没这么便宜」──芬达转述的话令人不寒而慄。

姜珮她到底有没有甚么对策?虽然付了钱,那个赵胖子却未必守信用,万一他把姜珮的住处抖出来怎么办?

姜珮应该也料想得到这一点,这是不是意味她随时都可能开溜?也许在下个街角她就忽然凭空消失了;也许下次去找她时蓝色公寓早已人去楼空;也许明天的这个时刻她已经在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天涯海角。真不希望有一天听见自己吶喊着:「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你!」

原来最令我在意的不是她的人品也不是她的安危,我最担心的是其实是失去她──不想失去,就不要拥有───又想起这句话。

忽然从背后紧紧环抱住她,喃喃道:「不要离开我。」

超市门口一个正在整理手推车的店员被我突如其来的行动吓了一跳,大概很少看过这么高的女生飞扑一个这么娇小的女生吧?姜珮原地转身一百八十度,和我脸对脸。

「怎么啦?」

她仰着头,眼里没有太多笑意也没有一点儿惊讶,彷彿随时都等着我抱她。

「你不会离开我吧?」

「我会离开你的,」她的手也圈上了我的腰,「等你不要我的那一天。」

忍不住吻了,在眾目睽睽的超市门口,时间长到店员过来制止我们。我拉着她走到超市附设的咖啡座,点了两杯饮料和一包sevenstars香菸。

姜珮微笑望着我,她知道我有话要说。可我不想说话也不想抽菸,只想接续刚才还没足够的吻──每次只要一和她接吻就好像没完没了,彷彿十天没喝水的人掉进游泳池似的。她轻轻摸我的脸阻止我的吻攻击。

「先停一下。待会儿还要逛超市吗?我觉得你不想进去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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