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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我不死

 

水声停了。

整个世界仿佛空白了一刹。紧接着,传来一声更大的“哗啦”水响。

笛飞声自水中站起。水珠沿着他的身体表面滑落,又重新归于水中。

李莲花闭着眼睛,其实什么都看不见,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笛飞声的每一个动作:

跨出浴桶。用布巾擦拭身体。穿衣。走过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的身体就越来越紧绷。

然后声音又停止了。

房间里变得异常安静,李莲花只能听见自己长而深的呼吸声。他闻见澡豆的清香。

笛飞声,已经离他很近了。

很近了,声音却消失了。

那他在——

窗外忽然传来瓦块跌落的声音。与此同时,一只手抓住了被头。

李莲花猛然睁眼,掌心一拍床垫,整个上身骤然弹起,两指迅疾如电切向手主人的颈侧。

有只野猫在窗根下哑哑地叫了一声。

笛飞声此刻看上去并不比一只野猫的杀伤力更大。

他换了一身素白亵衣,头上的发髻已经拆了,一头黑亮柔顺的长发垂下,柔和了凌厉的脸部线条。他的睫毛太长,被水沾湿了,便好几根好几根粘成一绺,上面还挂着细小的水珠,像一只收起了利爪的慵懒的野兽。

他侧身坐在床边,没有躲避,也没有反抗,脸上只有一片纯然的迷惑,“你要做什么?”

李莲花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他的手指正紧贴在笛飞声的颈动脉上。在这个距离下,笛飞声的手快不过他的内力。他只要略一使力,扬州慢就可以刺穿这条血管。到那时,笛盟主神仙难救。

他没有催动内力,但也没有收手。他说:“应该是我你问要做什么吧,笛盟主?”

“给你输内力啊。”笛飞声回答。

李莲花眉心微微一跳。

这个答案有点出乎意料,倒显得他先前的紧张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笛盟主不爱说谎,脑子出问题了的笛盟主更是有什么就说什么。他说输内力,应该确实就想给他输点内力而已。

这一问一答间,他指下的脉搏始终跳得很平稳。仿佛笛飞声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性命正握在别人手里。

李莲花心中突然升起一种说不清的恼火——

第二次了。

这是笛飞声第二次任他随意碰触要害部位了。

人心隔肚皮。一个像养蛊一般被养出来的顶级杀器,怎么敢把信任如此随意地交给另外一个人?

也许李相夷是可以信任的。李相夷行事光明磊落,昭昭如日月。可李莲花不是。

李莲花一身冷血,满口胡言,最不能相信。

他撤回手指,冷淡地说:“李某人多谢笛盟主好意。但悲风白杨我用不上,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笛飞声皱了一下眉,“可你看上去很虚弱。”

李莲花闭了闭眼睛。

他知道自己看起来就是时日无多的模样。

镜中的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唇上的血色也一日淡过一日。他的身体已经被碧茶之毒耗空了,全靠最后一点心气和扬州慢撑着勉强不露颓态。可这一点心气也只够支撑他去查明当年之事,无论笛飞声想从他这里再要什么,他都给不起了。

他低声说:“笛盟主,你应该知道吧,我毒入骨髓,现在只剩下三月性命了。”

左臂猛然一紧。

他抬眼,对上笛飞声的眼睛。笛飞声本是一对多情眼,看什么都深情似水的模样。如今这双眼睛里却有一团火在烧,烧得狂热又炽烈,让人难以直视。

笛飞声抓着他的手臂,厉声道:“李相夷,我不准你死!”

他抓得太用力,手指几乎要嵌进血肉里去。疼痛像针一样扎在李莲花的心上。他心尖一颤。

上一回笛飞声硬把他绑回金鸳盟时,说的也是这句话——

“李相夷,你我决战之约未履,你休想去死。我就算把整个天下都翻一遍,也要找出救你的办法!”

他觉得荒唐,又觉得悲伤。真奇怪,这世间居然有人比他自己更在意这条已经无药可救的烂命。

“生死有命啊,笛盟主。”他轻轻拍了拍笛飞声的手,“你给我输入再多的悲风白杨,也不能让我多续一天性命。又何必浪费呢?”

笛飞声抓得更加用力了,“浪不浪费,我说了算!”

他目光不停闪动。明明里面是火在燃烧,却又慢慢地浸染上一层水意。

李莲花心里一沉。

他像一个极为失礼的偷窥者,在这一瞬间撞见了笛飞声泄出的一点真心——

他不想他死。没有缘由,就是不想他死而已。

但他倒宁愿对方仍旧如从前一般,用冠冕堂皇的借口和粗鲁无礼的行径去遮掩和粉饰。人到了他们这个年纪,多半就会明白了,真心可以有,却不必赤裸裸地掏出来,这样才安全。

成年人的安全么,就是有进有退,不入绝路。只要表面上过得去,就没有必要刨根问底。

而笛飞声至纯至真,至情至性,他的真心重逾千钧,真要拿出来,李莲花接不动,更还不起。单是现在这样,他已经有点受不住了。

“笛飞声,”这是自重逢以来,李莲花第一次郑重且认真地同这个男人对话,“我只有三月性命了。这世间的人和事,能舍的,不能舍的,到时候我都非舍不可。唯独有一件事,不知道真相,我死不瞑目,那就是我师兄之死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是不愿意,而是不能陪你回金鸳盟,等你翻遍天下去找救我命的法子。你若当真不愿同我分开,那就陪我一起查,如何?”

笛飞声眉头骤然收紧。他目光闪烁,欲言又止。像是思量了半晌,突然暴躁道:“不行!单孤刀不是个好东西,你不准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他这一整晚都是可以正常交流的,虽然霸道蛮横,却不会像此刻这般情绪异常。李莲花担心他情绪激动会让毒素更加伤脑,只得耐着性子哄他,“单孤刀毕竟是我师兄,他是不是个好人我都得查清楚,不然我在师父坟前也没法交待啊。”

“坟?”笛飞声忽然抬眼,“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

他一把扯过李莲花的身子,两指疾点他的膻中穴。李莲花还来不及反抗,一股强横的热流便从胸口流向四肢百骸。到这一步,他想动也不敢动了。笛飞声的内力给得不管不顾的慷慨放肆,他此时若要强行中断,会让笛飞声功力反噬,轻则伤身吐血,重则走火入魔。

他只得一动不动地受着,任悲风白杨游走全身。干涸的经脉慢慢充盈,秋夜的寒凉一点一点从体内被驱走,无论如何不情愿,李莲花此时身体却是舒适而温暖的。像是暂时卸下了千斤重担,全身肌肉连同紧绷的神经都渐渐松弛下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了。这感觉让他想起十年前,想起他还是李相夷的时候,他拥有最顶级的内力和最强健的体魄,所以才会误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但眼下他只觉得难过,止不住的难过。

“可以了,阿飞。”他轻声说,“停下吧,再多我也受不了了。”

笛飞声眼里的狂热直到这时才终于褪去了。他收回内力,抬起手,揽住李莲花的肩膀,把他抱进自己怀里。

“李莲花,”他说,“你不要死。”

李莲花任他抱了半天,最后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说:“好,我不死。”

五天之后,李莲花再次踏入金鸳盟的地界。

当然,跟上次一样,他是被盟主大人亲自绑回来的。

阎王寻命带着一群人在马车前齐刷刷给笛飞声和他手里扣着的李莲花行礼。

金鸳盟的大礼实在同李莲花没什么关系,可笛飞声不肯松手,他也只好站在那里生受着。他冲众人露出一个略显尴尬的微笑,又暗地里用手肘捅了一下笛飞声。他想说话,又不想让金鸳盟众人听见,只得嘴唇微动,声音显得十分含糊不清:“你给我放手。”

笛飞声死死地盯着他,说:“我不放。”

他口齿清晰,中气十足,显然是故意的。李莲花对天翻了个白眼,自暴自弃地想,算了,反正也就只剩三个月好活了,管它现在这模样像话不像话呢?

阎王寻命则面上一派自然,好似眼前这两位的拉拉扯扯他压根没看见一般。他说:“禀盟主,金玉堂已按盟主的要求收拾好了。”

金玉堂这三个字激得李莲花眼皮一跳。

那地方布置得精巧,舒适,实际上比天牢都牢固,进去之后简直插翅难飞。

他这边正琢磨着还有没有逃出生天的机会,那边笛飞声说:“好啊,那我们现在就过去。”

说话说,他拉着李莲花就要走。

李莲花连忙叫道:“且慢!”

笛飞声问:“你有什么事?”

李莲花说:“我要洗澡。”

笛飞声冲阎王寻命一点头:“给李门主烧水。”

李莲花连忙又说:“等等。”

笛飞声有点不耐烦了,他提高了音量问:“李莲花,你还有什么事?”

李莲花说:“我从前听说,金鸳盟总部后山有一个很大的温泉。角大美女为了讨好你,特意着人在山脚下建了一座濯清池,将温泉水引进屋里供你洗浴,是也不是?”

笛飞声皱了一下眉,说:“那水太滑,我不爱用。”

……

谁问你爱不爱用了吗?

李神医反手捶了捶自己的腰,一脸埋怨道:“笛盟主,你拉着我连坐了五六天的马车,我这骨头都快颠散了。一路上住的旅店床又不舒服,现在身上没有一处地方不酸疼的。医书上说,温泉水消解疲乏有奇效。笛盟主,我能不能借你的濯清池一用?”

笛飞声冲他眯起眼睛。他说:“那池子修在屋里。”

李莲花说:“听起来很有意思。”

笛飞声又说:“我会看着你。”

笛大盟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宣称他要守着另外一个男人洗澡,李莲花忍不住替他害臊。可他害臊有什么用呢?他只能说:“可以。”

笛飞声仍旧眯着眼睛盯着他。他盯了好半天,突然说:“李莲花,你是逃不了的。”

李莲花扫了一圈周围,叹气道:“笛盟主,这里是金鸳盟,不是什么荒郊野外小旅舍。这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全都是你的人,我就算想逃,又能怎么逃?”

笛飞声“哼”了一声,说:“你上次就逃了。”

“那能一样吗?”李莲花立刻接道,“上次是因为有角丽谯当人质。这次我要如法炮制,就只能抓你当人质了。莫非……笛盟主觉得会被我制住?”

笛飞声一扬眉,“怎么可能?”

“是啊,那你还担心什么?”李莲花习惯性地想要摊摊手,但有一只手手腕被扣在别人手里,他摊得十分不爽。他飞了这个别人一记眼刀,继续说道,“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呢,就是想沾沾笛盟主你的光,在屋子里舒舒服服地泡一次温泉而已。”

笛飞声没有立刻答应,但也没有拒绝。他仍旧专注地盯着李莲花,一直盯到李莲花怀疑自己脸上是不是开花了,这才转头对阎王寻命说:“李门主要沐浴,去把濯清池收拾出来。”

阎王寻命道了一声“遵命”,便领着乌泱泱的一帮人退下去干活去了。

李莲花觉得这位“三王”之首委实是个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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