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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变故环生

 

层层累叠的雪,漫漫落下,干枯纤细的枝丫在呼啸风雪的摧折下,发出破碎的脆断声,一下连着一下,最终汇集成一串串隐在风声中不太明朗的残响。

或轻盈、或尖利的雪打在马匹上高立之人的睫上,落出一道青灰雪白的羽霜。

这雪夜并非寂静无声,却无端凄寒,雪花扑簌落在毡帐幕布的声音、哒哒的疾蹄声,残枝的沙沙声,最幽惶的莫过于穿打过石壁的风声,又快又急,发出阵阵哭号。

家家户户的毡帐帘门都闭得严实,更有甚,似乎有部民对这等天气早有预料地在内里支起一片更厚实的帷帘。这般恶劣的天气,不会有部民在外活动,若有无知孩童,也会被长辈敦促着早早回归营帐,暂避凌霄锋芒。

偏生风雪之外,更有一种未可知的剑拔弩张之意渲染,风雪有声而急惶幽迫。

夜色的笼罩下,只能依稀见得一个个在地面隆起的矮丘轮廓,荒原中的一切生灵都停止了活动。

惟一人一马,在这阔远的雪荒中,不知疲倦地行进。

过了燕行关,早就没有守卫拦问着什么,然而奇怪的是,在这样的雪夜中还要出部落的人,守卫也没有过问些什么。

顾千珏的马匹一路未歇,再往前行进,涉过绥真河便是冀城,届时便是真正迈出了纳挞的势力范围,重返北梁。

他的心情却并没有轻松起来。

若非要形容,就同这在风雪沁淫许久的肢端一样,冰冷麻木,还带着微微的刺痛。

天色已是擦亮,虽眼能了望那迥异于纳挞的山河水色的一角,但真正要跨绥真河恐怕还得些路程。

顾千珏踉跄着下了马,他的手囫囵摸了下马匹的鬃毛,这匹马是彼时乌维衍承籍时太律赏赐与他的,凤锦白,亦是男人赤服锦练绕行属地时候所骑的良驹。

颇得男人喜爱。

带不走他的人,所以只好卑劣地带走爱马。明明口口声声说着不会让男人为难,却还是自私地想要抓住什么,最后只能狼狈离开。

太失败了。

顾千珏牵马慢步走着,以缓解僵直的双腿,一边运转起内息将周身如坠冰窖的寒意驱散不少。

直到身体温暖过来,脑中茫然的思绪才重新回络,交织起新的念头。

莱沁恩,他的确见过她。

那日他与顾铭在初雪化开的溪渠旁盘坐嬉闹时,一道轻盈的身影从山霭雾曦中走来。

少女着凝玉素白的绸衣,从盎然的绿意中缓步而至,她肩与腰之间挽了一条麻灰色长披肩绒裘,却并不显厚重,她的脚步又小又细,身躯也似纤弱不胜风,如轻烟、如迷雾。

“小心。”她离近了方才出声,语调平缓淡然,若要听来,也似她给人的感官般,又轻又细。

她伸出梨白的指节,往下一托,将地上的黑蛇轻轻拢在了掌心。她的肌肤不同与常年好武劳斗的纳挞一般部民的健朗,是一种苍白的颜色,也不似寻常姑娘那般透着嫩生的水莹粉润,只是单单的、纯正的白。

于是当这条黑蛇乖觉地绕在她的指腕间盘憩,墨色的鳞光与这样的白又相衬相悖,彰显出其间极端的离乱。

少女并没有撩眼看他们,只是淡淡点了头,又照常离去了。那黑蛇在她的手腕中摇曳、盘梭,像要坠落,实际仍然牢牢地圈在她的腕骨上,宛如流动着的蛇形手串。

她的确很美,有着不似凡物的、神秘又禁忌的美丽。

以至于至今回想起,那时身旁男人的怔愣,顾千珏仍不能将这当做移情伊始的异样,而是一种寻常的惊艳之态,或是一种并不寻常的,也是他最初想要牵强着找些藉托的理由——可能他用了什么不可知的手段让顾铭无法摆脱。

当时那话是作何意味两人也并未细究,究竟是让二人小心那蛇,还是这黑蛇本就是她所豢养之物,令他人休误伤与它。后来得知这人是族巫的养女,祭祀的继承者。

他们也从族巫的口中得知莱沁恩是个很有天赋的祭司。

任何旁的人也好,倒会叫他彻底死了心,纳挞的女子英武魁实,坚朗活泼不输男儿,自有一番巾帼色彩,倘喜欢这样的人,亦是合该。

偏是这个人。

可阿衍说得那么情真意切,那么决绝,甚至愿意以死来博得这份重新抉择的余地,半分没有受蛊惑的意味,如若不是真心欢喜欢喜,当真是念起千差万落,顾铭曾也是这般应他,欢喜、情愿。

如今的这些情绪都给了旁人。

思及此,那几番纠缠的思绪再一次顿滞,犹疑,彷徨,或者,不甘心。

他怎么会甘心将挚爱拱手让与他人。内心挣扎着要找寻这其中的破绽,与男人对峙时空白的头绪似乎才缓缓归拢,再一次平复下沉涩的心情,重新思考这事的始末。

阿衍说喜欢莱沁恩,他们很早见过她不假,但那之后,几乎日日同他待在一起,又如何有别的机会见她?倘若真的那般早就移情,为何不早早与他提,与他在庙宇小屋的一切便得避过了。

这其中一定有他忽略的什么。

为何偏偏在这天,典庆,祈福,奏哄,刺杀,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顾千珏脑中飞速略过祈祥节这日从晨曦到黄昏落日的经过,细细回忆其中的种种细节与接触人物的一些异样。

那天遇到的人都带着微笑,一副喜气洋溢,只有刺杀的时候阿衍露出了不开心的神情,那也是因为担心他的伤他的伤,骗阿衍肩头伤口裂开的时候,进入毡帐的骨冕似乎有一瞬的蹙眉凝神,他也不高兴?当时还只当是错觉,现下再想来恐怕当有什么别的深意。

如果真如阿衍所说的那样有了旁的心悦之人便也是皆大欢喜,可若这一切都是一场阴谋,一番骗局,人是他从北梁带来的,徒留他一人在这,与推人入火坑有何区别?

当是要再确认的。

哪怕是要送他红衣鸾驾重迎好女,也要确认,至少他是安全的。就当他食言吧,他不会不情愿放开的,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便叫他慢慢适应。

在雪中深深浅浅的脚印戛然而止。

风雪依旧没有停止,来时的脚印已然被掩盖,了无痕迹,只往返间多了新的蹄踏覆辙。

仓促的黑影身上重新落上皑皑白雪,由远至近,直到再次回到这枢纽的城关,落拓狂舞的燕行关。

城墙上高立的人影消瘦纤素,漫漫的黑发被风雪卷在风中散乱纷飞,宛如一副绚烂的、惊心动魄的梅棠,骤寒独立,一同她身上的白绸与轻裘。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细,轻而悠扬,像一声长长的叹息,实又似这冷凝的风雪般毫无波澜,却能让顾千珏在这呼号的雪中听得分明。她说:“你不该回来的。”

“六图兰让你来拦我的?”一句答非所问的莫名回复却叫墙头那道身影顿了片刻,极其细微的变化。但顾千珏有意试探依旧将这细节纳入心底。

“骨冕大人并不想你回来,你应当知道。”女人没有回答她的话,音落下的瞬间,墙头闪出鬼魅般的身影,一个个青衣死士,衣襟上是赫喀之轮的符号,骨冕象征意的十二卫。

来了有半数,看来确乎有人不想他回去,不管是哪方的势力,出于怎样的考虑。不过这都不是他关心的,因为他既已决心要回,甚至担心起在属地中男人的安危,交手之间不由得带了些急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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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罕父,阿西达的铁骑将渡伦古泽,我亦知此危急存亡之紧迫,却仍有一事不得禀明不足以安民心!斯亘纳挞语兄长之意试图谋害胞兄,德性有亏,与军行而身不正,其令不从”

“慎言。”端坐在长案之首的太律撩了下眼皮,出言呵止,不怒自威。

“茹娜所言绝非空穴来风。我知事态紧急,此事三言两语道不清楚,若罕父信任,我等亦可率军击敌!待部中安定,自会据证明辨!”六图兰希茹娜眉色凝重,再次抱拳示意,语气铿锵,掷地有声。

“吾已命尔泰烈奉十箭军队进发,以截敌船,大军随情其后而行。军情虽急,但若确如阿娜所言,军中流言四起绝不利行兵,有何疑虑不妨坦言相商。”乌敕斛于长案首席协右居坐,出言道。

“斯亘如此坦然,当真是衣冠枭獍,行若兽彘!”希茹娜的语气带了些愤慨,似乎在对骨冕残害同胞表现如此平静而十分不平,然再观首座太律神情颇有不悦,她敛了些神色,复开口:“维衍与那北梁人的情谊是斯亘所报,此举焉知不存已欲?阿莱的窥星占祭当是族中最灵验的,星汇齐聚,谶纬革变,维衍的命格便是权贵滔天,直指中位。污他与男子有染,损其品誉,此为一步,将阿莱指配与他,令阿莱再不得继巫祭之位,行窥星之术,此为二步,将维衍的臂膀挚友推置事外,断其助益,此为三步,步步为营,只为巩固其私利!与亲,不仁,与民,不义,枉为冕王。”

“我知这些并不足指摘骨冕。使罕父愿明察,便是可知,斯亘身边的十二卫可全乎?维衍是否早已被圈禁,他身上负了阿莱的黑蛇诡术,那咒源就在骨冕身上,此下战事告急,若是要为其安一个为情所困的由头,等人自戕营中,怕也是无人可知。如此城府算计,只为图谋同胞性命,不可谓不毒辣阴险。”

像是为印证希茹娜的话,很快便有人急急赶来,营帐要事议地,守卫森严,常人不得擅闯。

来人便是鲜奉夫人,她才从乌维衍的属地赶来这边。见到尚不待亲近许的亲子面如纸色倒在血泊中,她的不可谓不揪拧、痛心。

前脚遇了刺杀,后脚另一个孩子来禀报说阿衍与他的北梁友人情谊非同常人,商量将他与阿莱赐婚以逼走那北梁人,接连战事兀起,这厢人在属地又无端险些没命。

无论如何她也是要闯一闯这营帐的。不过守卫见她面色不霁、脚步仓皇,也并不拦她。

十二卫应召而立,确乎只余得六人。

乌敕斛身上的甲胄是太律亲手卸下的,衣襟之下魁伟疏朗的肌理,肩头赫然趴着一条黑蛇的印迹。

“茹娜,你还是这般心急。巴彦五承耶截杀手信被禁足,塔木四承耶勾结叛党以图谋逆,一切从寻回阿衍开始,你就在步步为棋,莱沁恩,吾从未胁迫与她,但吾现在知道,她是你的人。阿衍是吾亲手足,我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吾没有理由加害他。只有你,需要党同伐异排除异己。率军出战,想借这个关头博得民心,你又何尝不机关算尽?”

“斯亘才应慎言!我所言皆依凭证,我知你计策被破想要为难发作与我,可茹娜行得端坐得正,没有做过的事情我自不会认。”希茹娜重新望向太律,似是等罕父重新审夺此事。

“阿斛。”太律扶长案站了起来,高头的身形给人无形的威压与严肃,他在等一个解释。

乌敕斛稳坐的身形立了起来,方才站到中庭,扶倚贴额深深的往下拜,旋即半跪了下去。他没有说一句话。

端坐首位的太律纹丝不动,只眼神逐乌敕斛的动作良久,神情有些难以掩饰的失望。

从他未察觉莱沁恩给他下咒源印迹起,他就无从辩驳了。希茹娜的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小心谨慎,从不留下任何可以指向她的证据,现在想来,也许她在更早的时候就筹谋着这些,甚至可能阿衍与顾千珏的事她也更早就知道,于是引他去掘,她早就预料他一定会出手干涉,不论如何都会留这把柄。这般想,那场刺杀恐怕也是她一手策划。

来犯军队是伏萤夫人属国的亲兄长,手握重权的边将,阿西达。不论有没有塔木勾结他的密信,太律也不会派他迎战,但这些却能够让塔木再无翻身的机会。五承耶易怒,那就将阿衍要回来的消息透露出去,引他派人截杀,再搜寻破绽捅给太律,令其禁足。四承耶阴郁,那就将伏萤夫人曾经种种失意与如今族位失势一并挖给他看,人在绝望的时候总会想抓住些什么,所以勾结自己的亲舅舅想要做些什么,谋逆的帽子几乎扣得并不费劲。她的每一步都经过漫长的等待,因果的伏笔,令人无处可逃,人心、人性、关系、情感被她也一并算计了进去。

体魄还是谋略,她的确从来不输男子,当是有想要一争的野心。

用她难能争得的机会去向纳挞的部民证明了她的实力,她有强悍的力量,有守护部落的决心,亦有绝不落任何一位承耶的首领风范。

这一战如亦她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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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千珏拖着伤躯踏入乌维衍的属地,那里没有他要找的人。于是他辗转去了那片陇野的山麓下,莱沁恩早已不在,但这里亦没有他寻的人,他去了主营那尊毡帐,最后所能想到的地方。

一天一夜未曾合眼,奔波跋涉,风雪洗礼,殊死相搏,他的脸上带着难掩的倦色。

明明只是短短的一个日夜,却仿佛煎熬了漫长的等待。

再见到这人时,那种无限延伸的怅惘似乎终于得到一个完整的弥补,灵魂深处被放逐的空落缓解,鲜活的心跳,重新搏动着,为四肢注入温热的血液。

他的阿衍乖觉地躺在床上,模样像是睡着了,十分安详。他久久伫立在原地,远远地、深深地凝望。

好半晌,他才走近了,于是得以瞧见男人毫无血色的唇,衾被下被猩红沁染的布条。他伸出僵直的手指,轻轻地拢住男人的发,动作间柔和温良,只有指节的颤抖似乎微微透露出其中心碎。

他的额抵在男人铺散在床上的黑发,透澧水色,一点一滴从眶中渗出,汇聚、震颤,结出一珠琥珀,终是没有落下。他竟是有些想哭。

“阿衍,我带你回去。我们回北梁。”

虚弱的男人在这轻微的动作中缓缓睁开了眼,耳边响起不应该在此时此地出现的熟悉嗓音。他有一瞬的恍惚,随后重重阖上眼,似乎不愿见到来人。苍白干结的嘴唇微张,声线抖着,沙哑却坚定的语气:“你走。”

“我们一起走。”顾千珏伸手想要抱男人,又顾及他的伤口,最后只是虚虚想要环住人的姿势。

“你走。”男人摇摇头,精神恹恹,似乎是虚弱疲乏极,气息微弱几许,却强撑着力气推搡身前的人。

“我不走,如果你不跟我一起,那我就在这里等着,等莱沁恩,等骨冕、六图兰也好,随便这里的什么人,把我抓起来都行。为什么要我离开?阿衍,你在瞒我什么?如果你担心我的安危,如果你还真的在意我,哪怕一点点,可不可以共情一下我的感受,你在我的心里难道就不重要吗?我就没有心不会痛吗,我也一直在担心你。拜托不要再推开我,我一直、一直都很难受,这一路我都在煎熬纠结,我发现我不能接受没有你,我根本放不开手。你要是真的幸福,我愿意忍受,但是我才离开你片刻,你就会把自己搞得到处是伤,我不想看到这样的你。跟我走好吗?之后的事情我们再慢慢谈。跟我走”话到最后几乎染上哀求的音腔。

男人没有答,看起来像是没有听到这番剖心剜腑的话。阖上的眼皮都不曾颤抖分毫,更像安详睡去。好一会儿才又开了口:“你走吧。”

“好。”顾千珏撑起身子,答得艰涩,他的嘴唇抖动嗫喏,再说不出什么劝的话。

抬脚转身的刹那,床榻上佯作漠不在意的男人才肯纵释出那份失态。

但顾千珏的脚步并未拉远,而是转过头重新靠近了床,他默默为男人拭干眼角的泪,热余凉浸的水珠,这比男人那二字那推开更令他痛心。

他没说话,只是封住了男人的穴道,挪开毡帐后的立橱,那是男人之前告知自己在这挖的备道。无论如何,他都要带他走。

冷稠的白雾笼罩整片土地,雪花落满枝头,漫漫烟色,浩浩长霄,倾汤而下。溪陇深林皆是一片凄迷的、殊途同归的白,天地浑然,银辉刺目。

顾千珏在这茫茫大雪中,一浅一深地走着,他的脚步轻颤却又异常坚定。

狂风卷起的白雪在空中盘旋、飘荡,纷飞乱舞,絮絮坠近发髻,满头疏瑟的白。在雪中行进许久的人,喷出口血雾,在这艰难地抬了抬头,任凭冰冷绵密的雪片湿化进眼眸。

与人交斗时的暗伤已不容他再强撑什么,可他的背上还背着阿衍,他的阿衍。所以他还要走,哪怕是还得走很远的路

他的躯壳已经疲乏倦怠、难以为继,内心却是一种充实的宁静,没有太糟糕的念头被拾起,只莫名忆起一句话:今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凌乱蹒跚的步履前,一抹令人心头一悸的身影浮现,隔着朦胧的飞雪,腥冷浅香袭上鼻头。顾千珏顿住脚步,没有说话,单定定望着眼前的人。

“我不是来杀你的。”少女冷轻的声音在雪中飘散。

“我也要走了。只是,你不该带走他的。或者说,你带不走他,他会死。”少女的声音顿了顿,话锋转折际兀自扯开一丝笑,秾丽无比,无端天真地残忍。

“那我就陪他,一起死。”

交错岔别的身影将要重叠,少女开了口:“我有办法救他。”

女人伸出冰冷的指节点上顾千珏的额。“再世之魂,净体功法。所以你几乎不受我诡术的影响。”

顾千珏瞳孔缩了缩,对女人知道的东西表示诧异,但也仅仅一瞬间,纳挞最优秀的女祭司不外乎有这样的本事。

“散气吐息,逆转功法。这个过程你会非常痛苦,而且内力全无,你要继续吗?”女人偏头看他,她的头发如浓黑的绸瀑,漆光顺滑。眼瞳深凝,眸珠有种如同兽类的非比常人的散大。就像她腕上的黑蛇给人的感觉般,诡谲而充满禁忌。

移换诅咒诡术不能离开她的诡域,所以这番几人在绥真河不远的蒙山下落脚。

顾千珏既已信了她的说法,便不再有多的顾虑,倘若这人真想加害他们,完全不用设下这么麻烦的局,他虽以命相拼能存一丝生机,可他带着阿衍且不愿让他受伤,那么就会永远陷入这种被动受钳制的局面。

将全身内息散逸出去,逆转净台心经的功法,浑身的经脉如痉挛扭转般抽痛,顾千珏唇上的血色几乎肉眼可见地撤去,渐渐呈现出一种青灰的紫,原主体内的种种旧毒,没有净台心经的抑制,很快浮溢出来。

冷汗汩汩从额上泌出,盘栖的手脚难以克制地抖动着,几乎维持不住姿势,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似乎连周围的空气流动都能让阈限以外的皮肤剧烈疼痛。

莱沁恩在旁等待着合适的时机,拔出乌维衍身上的术根,缓缓引到顾千珏的身上去,同时没入一缕不知源的物什,无人察觉。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帮他。其实也不算帮,就像是一场考验,只有得到承认的人才有资格打开奖赏的祭盒吧。

这两个人都很蠢,明明彼此那么相爱,心中不曾计较自己的付出,表达的形式却那么的自私。那就让这个过程痛苦一点好了,这样他们才能真正看清自己的内心吧。

很快嘴角又扯开一抹笑,依旧是天真的、诡秘的做派,她下意识摩挲腕上的黑蛇。

“诡术一旦离开诡域便不可有人能凭借咒源控制了,有一点,那就是身负诡术之人会承受诅咒,五感渐失,内息散逸,直至神智全无。”

“我知道了。”

女人悠远绵长的声音被拉长着,回荡。

盘坐的人在原地端踞良久,他伸出指节在自己的眼前晃了一下,无人知他是心惊或平静。他只淡淡地从额上按着眶骨摩挲了一番自己的面颊。

至少还没有完全瞎,顾千珏苦涩地想着。不说五感渐失嘛,怎么来这么快,但兴许是旧毒爆发那一时的后遗问题,他也无从得知。

窥觑眼前模糊的身影,他小心地走上前,良久的顿滞,似乎在用这不堪胜继的眼将男人描摹一遍、又一遍。

许久的凝视后,他才伸出手去,从男人的襟中掏出那枚白翎琉印。彼时秘境中陈怀宁答应愿意帮他们一件事,当时未曾想过会有用武之地,如今倒是有事椅求了。

把阿衍带走,将他的伤治好,与陈怀宁而言应该不会是什么难事。

最后再深凝男人一眼,确认周围的禁制没有问题,可以安然等到陈怀宁来找到此,方转头。

他踉跄迈步离开。身形如白茫茫荒原中那点微浅的墨色剪影,愈拉长、愈渐远,潇潇尘雪至落木千山,如此萧瑟、孤独。

没人知道他要去哪里,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应当要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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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不到他。”黑衣男子下意识握住怀中的刀柄,敛眉冷面,语气却是难以忽视的挫败。或者形容更深刻的,心如死灰的悲伤。

“总能找到的,别说那些丧气话了,不是还有地方没找嘛,他总不能故意打着转避开我们吧,如果他要是存心躲着,那是如何也找不到的。”旁边珈蓝花翎锦服的人好言开解道。

但不知是哪句更加戳心窝子的话,男人终于陷入了沉默,选择一言不发。

陈怀宁只好扬手拍了拍人的肩:“我说大兄弟,你要不想想那位兄台最喜欢的东西?最想要去哪儿?反正就是执念,对,执念的东西,肯定会去看一眼,不怕他躲你,你也能找到的程度。”

要说陈怀宁的嘴里是半句好话都吐不出来,但是主意的出发点尚可拎得出有用的。

顾千珏离开纳挞前说过要去岭南,于是乌维衍伤还没好利索就赶到这边,把一座座山头都快翻了个底朝天,没找到人。

嫌自己的速度慢,男人几乎是没日没夜提着内息遁着搜寻,每到经脉滞涩剧痛才肯作罢,搜找也极为仔细,不落一处。就这样,好几个日夜都不曾合眼,一开始陈怀宁看他这个疯劲儿也不敢劝,毕竟伤还没好的时候就拦不住。倒是后来陈怀宁实在看不下去才劝了劝,说这么个找法,人还没找到,他先死了。

几乎陷入癫狂的男人仿佛终于是接受了现实,不再那么以那么耗竭性命的方式去寻人。但每次陈怀宁一睁眼的时候人都不在,不知道又上哪寻人去了,气氛这么压抑紧张的,他也不好躲懒,只能陪着找,按他临近崩溃的说法,人还没找着,先把他累死了,骡子也没这么使的。

一连下来,原本翩翩贵气的形象生生变得憔悴不已。

“不行就放火烧山吧,要是山头有人总会逼出来的。”陈怀宁也不敢多抱怨,只能继续搜肠刮肚地想一些便宜的法子。

“他若执意不愿见我呢。”男人几个月来头一回说了长句。“也许人不在这。”

“那会在什么地方,我们去找?”陈怀宁试探性地问出口。

顾铭摇了摇头,复道:“你走吧,回你的贡巫山。若是见到自会知会你,若是找不到,你也无须记挂此事,不必寻我。就此谢过。”

“行。”陈怀宁难得挤出这字,虽然本着救人救到底的心思,他才一直追着顾铭出来,但这高强度的工作也不能一直干啊,谁知道这俩人又在玩什么你躲我藏的戏码。从怀里搜刮了一些伤药扔给人,又啰嗦几句养伤的嘱咐,他便脚底抹油开溜了。

修炼已经停了几个月了,他跟着只能瞎转悠,继续在这里混,被师傅发现,他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会有再也见不到的念头的呢?阿衍。后来的顾千珏问。

大概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多一个人找与少一个人没有区别,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也等不到的感觉。也许除了千珏不想见到他以外,兴许也是他根本不了解千珏,所以才会一直在做无用功,男人自暴自弃地想着。

从寻人以来就一直回避的情绪,难得无法抑制通通爆发了出来。

千珏。他对千珏说了那么多忤逆的、忘恩负义的话,哪怕这样,他还会担心他,拼了命去救他。可是为什么救了他还要把他丢给别人,不愿意见他一面。

至少,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罚他或者怎么处置他,他都会认。

但他又有什么资格求来这个机会呢,男人苦涩地抱住手中的轻鸿刀,开始反复摩挲着上面精雕细琢的花纹,借此平复内心。

纵使自己身不由己,有一万个理由为自己开脱。千珏可能也会厌恶他的自作主张吧,不原谅他也是合该的,这一切是他自作自受、咎由自取的。

没有对等的关系也可以,做不成伴侣也无妨,那本就是顾铭不敢肖想的东西,他只想护住他的阁主、他的千珏,或者本着他那份丑陋的、卑微的私心,陪在这个人身边,仅此而已。

只要能再见一面,无论要他付出什么都可以。

于寻常人而言,春来夏至,秋盈时节,流光四溢、斑斓多彩的岁月悄然流逝,如同奔涌到海的长河,滚滚不息,永不停歇。在这样的日日夜夜中,只能辙辕向前,拼命在天地间镌刻下几许潦草微末的痕迹。

有人却在心中下了一场又一场潮湿的雨。

苦凉山,是岭西以南最壮美的绵山之一,它的脊峰耸立,重峦叠嶂之间满布灵岩秀郁,生灵繁多。

顾铭前后寻过霄月阁、蛊毒宗,凡他能想到与阁主恩怨纠葛的地方,甚至他们去秘境的一路都寻了个遍,无果。

江湖上没有这人的半点踪迹,就像此人凭空消失了般。可顾铭坚信他一定在这个世界的一隅,只是不愿见他,九州十八郡,天地版图如此辽阔巨大,茫茫人海中他如何才能见到那个不愿意见他的人呢。

他想不出来。

于是他回到岭南,在苦凉山下筑起了木屋,他跟着山脚的居民学种菜,在屋外筑起篱笆,屋后植上果树。就像当初千珏同他形容的、追求的生活那样,一件件都牢记于心,一点点描摹记忆中的规划去做,在这里生根落脚,活得像一个普通的劳作的百姓。

他只能等。

等千珏曾经许他想拥有的生活,他的念想会引得他来瞧上一眼,哪怕一眼,就足够了。他甚至不敢去想,可能人在他去外地的时候已经来过了,或是,永远都不会来了。

最坏的时候,他想过自裁,想过要了结这种痛苦。可他的命是阁主再一次给他的,他不敢再轻率定夺。

于是只能煎着、熬着。

等屋外圈笼下的兔子长得丰盈,一张张柔软的皮毛能鞣制出又长又厚的裘肩;等篱笆里的菜叶从不善经营的枯黄长得茁壮,曾风餐露宿、不善庖厨的人几乎要精通食养自己的技艺。等院前院后亲手所植的果树花摇满馨、瓜熟蒂落,将那花与果都悉数作酿,埋入土里;等疏朗的面容沧桑皲熟,从隐居的侠客变成毫不违和的猎户;等春去秋来,叶发枝折,你问他想什么?

他什么也没有想,他只是在等。

安静地,漫无目的,经年累月的等待。

无聊的日子也并不会被劳作随意打发,这个普通的苦凉山偏隅一角的地带,他仍会很寻常地巡山,没有人知道他是在找什么,也不会有人那样想,因为这人总拎着猎物走出山林或是送出山野中疯玩瞎跑而迷失的孩童。

他总是很沉默,一言不发,似乎从来没与人交流过,哪怕有调皮的孩童不经意间寻摸到他的小木屋捣乱,他也从不在意,他似乎从来不会生气。

起先有人好奇这个看着算好人的山中‘猎户’,欲窥探一二,探索久了只觉无趣,兴许是个哑巴而且是一个很怪的哑巴,探讨的话头定会有人顺着补充。

就像一本尘灰掩重的封籍,愈要得到宝一般去挖探,愈是只能留下这种悚然的印象了他像是一本古老的、陈旧得足够的物件,叫旁人瞧不清内里有什么,因为当人碰到这扉页时,再也翻拨不开什么,只有经年下风化的、破碎的青灰捻落一手。

旁人印象中的哑巴猎户,在这一天开了口。

许是太久没有说过话,他的语词摩擦砥砺之间只能发出怪异的音节,乍一听兴许会叫人吓一跳。那声音似乎凄厉亢远,但又仅仅平静诡异得如同枯瘪的树皮划擦的响动,沙哑难以入耳。

他说:“别不要我。”

这天是第二年的开春,缀在枝头绿芽的露水可以莹莹青荣,篱笆内翻得匀实的细壤中会结出翠生荼丽的茎丫。惟春深处,掩在玉兰枝下萧索的眉宇,几近聚全,这世间一眼万年的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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