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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白蛇

 

薛止派来了个司礼监火者1来接她。

心细得很,上来就递了手炉,动作不慌不急,低眉顺眼,说话也小声小气,恭恭敬敬把她请进了马车。

薛止身边的人,真是要b他自己,瞧着让人舒心多了。

虽已到了宵禁时分,可太监办事儿,巡逻侍卫是不敢拦的。

先帝末年,宦官擅权乱政常见,监察院下设南北镇抚司,北司专门处理皇帝钦定案件,自设案情,意指为狱。

官员一入牢狱,便是釜底游魂,苟延旦夕。

外人道,十二监夜夜审讯,si声咷气从未停歇,凄厉程度耳不忍闻。可看出如今的监察院,依旧是如日中天。

江蛮音掀帘往外看,雪粒子落得越来越急,窸窸窣窣往下坠,霰雪堆积,压弯了灰青se的枝。

她静静瞧着夜空。

眼前是冷寂长街,乌檐覆雪,合拢成一绸化不开的浓墨,黑得压人,其实和g0ng里也没什么两样的。

这是顺祯四年。

是祁衡当上皇帝后,南京下的第三场雪。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

小火者揣着交鱼符,在g0ng里畅通无阻。江蛮音不想惊动祁衡,且嫔妃私自出g0ng,也是掉脑袋的大罪,便嘱咐了慢行,回避nv侍。

她不想多生事端。

长明g0ng其实也没什么可回避的人。

祁衡还小,没到选妃的时候。

先帝晚年x格喜怒无常,对枕边人更是残忍冷漠,驾崩之后,g0ng内嫔妃全部奉旨陪葬,没留一个活口。

这后g0ng刚开始,只有祁衡和她两个人。

加上太皇太后那个疯婆子。

别说小皇帝,就是江蛮音初来时,也常被那些盛传的鬼魂之说吓得夜不能寐,要在枕边放一把利器才安心。

这具身t入g0ng太久,早没了少年时的轻灵矫健,又迎着初雪,在天寒地冻里待了那么久,当晚就发起高热来。

阁子里烧起地龙,雪炭也在盆中哔剥作响,兽炉里燃了浓浓的冬青,香烟袅袅,衬得此处格外静。

江蛮音昏昏沉沉,头痛yu裂。

就这样有人还不让她安生,掀开帘子慢悠悠走进来,沾了外面一身冷气,还要用冰凉的珠子点她的额头。

江蛮音被冻得缩了下身子。

短促的一声笑从头顶传来。

江蛮音翻身把头捂着,哑声哑气:“掌印大人,本g0ng还累着。”

“是啊,听说昨个快到子时才回g0ng,您要是如此乐不思蜀,就不该让人送回来,在外面待上一宿,才算得上尽兴。”

江蛮音不喜欢他拿腔拿调的语气。

薛止的声音并像寻常宦官般尖细,音se甚至极为好听,听说先帝就喜欢听他温读书卷,为这副金玉生磁的好嗓子赏过不少东西。

薛止深得先皇宠ai,曾称赞他是金陵银鹇。

即便是一个让人赏心悦目的鸟儿,鹇这一字,也实在抬ai了。朝中人愤不敢言,一个阉人怎配?

江蛮音却觉得他像条白蛇——

哪都像蛇。

茶se眼睛藏着红痣,配着嘶嘶的低薄嗓音,笑着似吐信,在哪都弯靠着坐,像极了一条无骨盘踞的蛇,鳞片冷y,霜白无暇。

她一睁眼,就对上薛止那双碧se泛透的眸。

高鼻棱唇,眉浓而深长,肤se极白,像刚烧出来的薄胎细瓷。

他似笑非笑,眼半阖,含着点冷峭:“不累了?”

江蛮音撑起身子,不去看他的脸:“谁敢在掌印面前说累。”

要在从前,她也不是不会跟薛止装模作样几回。今日也不知是不是烧得癔症了,竟敢和他顶嘴。

薛止把指根处的碧玉珠串慢悠悠拨弄一圈,静静瞧着她。

江蛮音觉得如芒在背。

她试图掩饰什么:“昨日回g0ng太晚,淋了雪,夜间发起热,身t实在不适。”

“叶青宗那个快要进棺材的老家伙,和他有什么聊的。”薛止眯着眼,说得慢条斯理,笑意也深不可测。

“娘娘好心思,让我打发瑞王,自个儿去跟首辅大臣推心置腹。”

他不知不觉靠近,那张白得透明的脸横在眼前。

“咱家实在是惯着你了。”

江蛮音能感觉到他轻轻喷在自己脖子上的呼x1,离得太近,美丑已经不能分辨。那双眼睛里有不同于常人的se调,红得y冷,越在暗处就越鲜明。

他在顺着猎物爬绕,挑一个好下口的地方。

“掌印大人……”江蛮音尽力保持不动,想将一切情绪都埋藏住,“我没有瞒着你。”

“你是不想?”

薛止在她耳边悠悠吐信子,轻巧地笑了。

“你是不敢。”

他吹个气儿,就有yy的凉风往江蛮音脖里渗。

江蛮音瑟缩一下,像打了个颤。

薛止喜欢她这副模样,不管是真是假,总看着教人舒畅。

像一切脆弱可ai的,长着翅膀的小东西,带着软羽绒毛,在拢起的手指中扑棱棱地乱撞。

江蛮音掀开锦被,伸出手,极微弱地扯了扯他的衣角。她观察着这人的反应,又牵起薛止的手,一个男人的手,触感冰凉,像牵了一柄冷玉。

江蛮音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声音微弱:“掌印大人何故跟我一个病人计较。”

薛止没说话。

额上的手从被她牵起就是那个样子,一直都没动过。

江蛮音也不是很敢抬头看他。

可她确实还在发热,掀开被子后,衣衫又单薄,一个大冰块在头顶杵着,即便暖炭烧得再旺,也是寒气摧心。

薛止是真的冷心冷情,一点都不带怜惜。

屋里静默长久。

他的手很瘦,但十分修长,掌心宽厚,骨节大而突出,有异于常人的冷粉se,能很轻易罩住自己的脸。

那点肌肤相触的t温,逐渐变得一致。

江蛮音把他的手移开一点,隔着指间的缝隙和他对视。

薛止总是给人一种目光低垂的俯视感,在这个角度更加明显。下颌弧度优美,长睫遮住大半眼睛,左眼瞳孔边缘的红se小痣也被挡住。

他这时候像个正常人。

薛止的手动了一下。

江蛮音压抑住呼x1。

微凉的指尖r0u了r0u她的眉心,江蛮音已经感受不到这个动作的轻重缓急,只知道薛止在0她,从额到眉。

"小贵妃。"

他松开手,起身道:“好好歇着吧。”

——

1位分低下的宦官。

江蛮音顿时松了一口气。

她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侍nv才来叫醒她,说小皇帝传来消息,要和她共用午膳。

江蛮音先行梳妆。

繁复的衣服和装饰,jg细到极点的妆容,眉痕修得细长,肤se白皙,眼瞳像一泊黛潭,她静坐在那里,就是尊不说话的青瓷像。

江蛮音幼时,从未想过长大后的自己,会是这副样子。

一枚被描摹纹绘的物件,浇筑在松脂琥珀里凝固的蜉蝣尸,si气沉沉,苍白无力。

怎么会是她呢?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她江蛮音呢。

——

午膳时,祁衡如约而来。

他过完十三周岁,脸上褪去点圆润的稚气,依旧年少,却没什么独属于少年的锐利感。肤白眉细,眸se漆深,一点亮se都不沾,气质竟和江蛮音如出一辙。

不愧是她带大的孩子。

却是带歪了,不该和现在的她相似的。

江蛮音叹了口气:“皇上,你该多笑笑。”

祁衡浅应了一声,表情还是没什么变化,他速来沉默寡言,让他笑,实在是勉强。

罢了,她自个儿都索莫乏气的,何苦为难一个孩子。

用膳过半,祁衡忽然叩叩桌面,婢nv们知道意思,垂着头退下。

江蛮音虽觉不解,却依然露出微笑:“皇上怎么了?”

祁衡看向她,神se担心,略带迟疑地开口:“是身t不适吗?”

江蛮音抚了下额头,失笑道:“这样明显吗?”

明明妆容得t,在镜子里看不出一点差错,她是不想让祁衡担心的。

祁衡看向桌子上的菜:“你今日吃得太少。”

“感了风寒罢了,陛下不必挂心。昨日下雪,天气愈发冷,你也该注意身t。”

江蛮音对祁衡十分有耐心,连劝慰都像在哄人:“雪落吉兆,也到了去慰问太皇太后的时候了,你多用些,鼓足jg神。”

祁衡顺从地点点头。

外头白雪堆积,g0ng人已经清扫过地面,露出青石铺就的路,江蛮音和祁衡穿了同se大氅,一路共行。

银灰se的大氅,通t无花纹装饰,太过素净。

江蛮音笑道:“陛下总学我穿做甚么,你还年轻,应当添些更活泼的颜se。”

她牵起小皇帝的手,视线稍落,看到他漆沉的眉目,才发现祁衡已经只b她低了半个头。

江蛮音伸臂b划着二人的身量,又浅浅笑道:“长得真快,已经快和臣妾一般高了。”

祁衡顺势低头让她更方便量划。在外人看来,只会觉得他们亲密无间,这样很好。

几年前她刚入g0ng时,总喜欢对着不过十岁的小祁衡说。陛下,稳重些,再稳重些。

江蛮音没有忘。

但当祁衡真的稳重时,又希望他再快乐些。

清寿g0ng外,远远就传来杂乱的声响,nv人发出的叫喊十分尖细,把门外的山茶花都吓落一地。

“贵妃娘娘,是,是奴婢照顾不周。太皇太后又发疯病了……”婢nv看到江蛮音过来,跪在地上,肩膀颤抖。

江蛮音让她们在后面跟着,和祁衡一同走进去。

太皇太后上了年纪,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多,一个月有半月都不清醒。外人道,她是思念先皇过于悲恸,思哀成疾。

江蛮音已经习惯了。

还未见到人,迎面就有东西砸过来,进贡的龙泉粉青釉,瓷片摔了一地,碎茬都差点划伤了人。

江蛮音挡在祁衡身前,面带微笑:“儿臣给皇祖母请安。”

“妖孽!贱人……”

太皇太后想扑过来,又被其他人拦住。

她已经老了,蔻丹鲜红掉se,手背也浮现出凸起的青筋,nv人形容枯槁,用手指着她,吐出世间最恶毒的字眼。

太皇太后,当今皇上的皇祖母,皇室最尊贵的nv人,居然把自己折磨成了这样。

她看见江蛮音的脸,更是发了狂,本就松挽的头发因为动作更加垂散,黑白发丝交杂,疯狂又扭曲。

g0ng人把她身边的所有利器全都拿走,她就开始抢夺砚台、笔架、书卷,总之一切可以抓在手上的,带有y度的东西,狂乱地砸在地上。

或者江蛮音身上。

“敬妃!”

她张开血红的唇,露出将要破败的牙齿:“敬妃……你个贱妇!杀了我儿的凶手!”

“江玉栀,你个贱人……你怎么还敢来我面前,我要杀了你……”

她从前没有这么疯癫。

自从今年开春,皇帝追封生母,江蛮音和姐姐越发相似,她就越发举止错乱,发病频繁。

从前那个对江蛮音磋磨不断的nv人已经老成这样……

江蛮音上扬的唇角丝毫未动,冰砌的面孔,不露情绪,慢声道:“皇祖母,您看好了,我不是前朝敬妃。”

“敬妃乃皇上生母,已被追封为皇太后,葬昭西陵,谥号圣文。”江蛮音说着说着,渐渐笑了。

她口中的‘贱人’,是祁衡生母,江蛮音的同族姐姐。

“皇祖母啊,你口中的前敬妃娘娘,正在享皇家的香火供奉呢。”

她也笑得奇怪,嘴角露浅浅的弧,像皮子画开裂的小破口,也像磕碎了一角的清冷观音像。

这副神态,配着从门缝投来的白se雪光,眼角眉梢都染了薄银se,下半张脸是暗的,半明半昧,b太皇太后都更要像魑魅。

就是她……

就是这张脸……

太皇太后发出尖厉的叫声,突然挣开g0ng人的阻拦,朝江蛮音冲了过去。

江蛮音下意识就把祁衡拦在身后。

疯nv人扑过来,一把扯掉她的发冠,长发被拽散,玉饰金簪灵灵掉在地上。

那只已经显露苍老青筋的手,急切地往地上抓过去。

她想捡地上的簪子,再狠狠cha进别人身t里。

敬妃的血?江蛮音的血。不管是谁的血,只要是汩动的,哗哗流向地板的,红得灼烧视线的,想想就让人觉得快慰。

她快抓到了,马上就要抓到了……

那根尖锐锋利的簪子……

瞬息之间,一只手带风横来,把她的手和那支簪子一起,狠狠攥住。

力气大到可以把这个老人痛得哀嚎。

是谁?谁在拦她!

太皇太后瞪大眼睛,sisi盯着面前的人。

那个以前只会缩在江蛮音身后的病猫崽子,那身软骨头逐渐y朗,竟敢挡在别人前面了。

太皇太后疯疯癫癫坐在地上,眼睛瞳孔不停缩张,伴着y测测地笑,用仅他能听到的声音说:“你个私胎孽障……”

“皇祖母!”

一声大呵掩盖住她后面的话。

江蛮音蹲下,试图掰开他们攥住的手,尖锐的头不知道cha进了谁的皮肤里,往外不停冒血。

“阿衡!松手!”

事情发展太快,实在令人措手不及,g0ng人们慌作一团,连忙一起把太皇太后制住。

江蛮音看到祁衡手上有淋漓的伤口。

她x1了口气。

江蛮音心里全是后怕,语气既担心又含怒意:“是我要让你挡的吗,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那根小小的簪子要不了我的命,却能叫你吃好一阵苦头。”

江蛮音幼时,是跟着练家子在武场长大的。

g0ng中妇孺,没有伤她的本事。

可小皇帝不一样,从小金枝玉叶,在深g0ng教养,又无师父引导,兵器的种类怕是都没见齐全。

祁衡看了会儿手掌流血的伤口,又把视线转移到江蛮音脸上。

他面se从容安静,长睫投下y影,苍白皮肤上镶嵌的眼眸,是跟她相同的漆黛se。

他看了江蛮音很久。

“阿姊……”

祁衡从地上0起她被拽掉的头发,那黑长的发丝沾饱血,乌黑浓长的一绺,黏在他的掌心。

他静静拆穿她,面目在y影里,被斑驳光线映得模糊:“你今日,是故意惹怒她的,对吗?”

江蛮音怔住,接不上话。

——

江蛮音没有想到,祁衡如今已经这么锐敏。

他已经不是稚龄幼子,也不是当年那个,小心翼翼跟着自己身后叫姊姊的小孩子。

可他依旧还稚弱。

你知道他可以挺拔修长,傲然苍盛。

但祁衡现在只是一颗未褪笋衣的竹,不止风雨剥蚀,更有人为的暗算和窥伺,他摇摇yu坠,岌岌可危。

江蛮音也忧心忡忡。

她不能允许祁衡有任何差错。

“你叫我一声长姊,阿衡,你我就是彼此唯一的亲人。”江蛮音0上他手中的伤口,从裙摆处扯碎一条布料。

她把祁衡牵起,用布料给他止血:“你只需知道,阿姊永远都不会害你。”

——

江蛮音衣鬓散乱,头上的冠子都被扯掉了,是万不可能在g0ng中这么走回去的。

路上行人太多,不好掌控。自己g0ng里和太皇太后的清寿g0ng早被一一打点过,割舌剜眼的后果,已经让人心都清净,他们不敢议论。

祁衡传唤太医,在近处的别g0ng处理伤口。nv侍也从她g0ng中拿了新衣和钗环,在隔房帮她整理仪容。

风寒还没好,又被这般折腾,江蛮音的脑子已经开始有些钝钝的。

她推开侍nv弄粉调脂的手:“别涂了,头疼。”

江蛮音看看镜子,觉得没什么大问题:“就这样吧。”

侍nv沉y一会儿,不好开口。

江蛮音r0ur0u眉心,知道她想说什么,她现在和画中的江玉栀没那么像了。

画中的江玉栀,肤光胜雪,星眸若春水,眉目含情,是枝头一枚含着露的兰花,清冷姣柔。

侍nv曾g画着她的眉毛,苦恼道:“娘娘和画中人五官神似,皆美貌动人,但仔细看来又所差甚远。”

因气质这个东西,不好模仿。

一盆花也会出两颗兰。

她不是珠玉,是块冷石头,和优雅温柔,尊贵娴静这类沾不得边。

要细细g绘似蹙非蹙的眉,眼角唇珠都晕开浅绯胭脂,姿态和神情仿得细致入微,才能和姐姐有八分相似。

她这双眼睛深而沉,像潭底,没有情绪,也毫无情意。

不像鲜活的人。

“该见的人也见过了,就这样吧。”江蛮音cha上最后一根簪子,随意道:“难道回g0ng还会被拦在外面不成。”

“娘娘说笑了。”

祁衡那边似乎也包扎完毕,太医仔细嘱咐好了疗养事宜,留下膏药,这些人缄口如瓶,没有丝毫多问。

江蛮音其实很喜欢现在后g0ng的模样。

安静,密不透风。所有人都被妥帖打点好,不用害怕被欺凌作践,也不必担心祁衡的一举一动被当成消息传给暗处的豺狼虎豹。

陪着小皇帝在深g0ng待久了,这种生活于她而言,已是不易。

薛止……

薛止——

江蛮音暗念这个名字,这两个字,每一抹笔画她都清清楚楚,像被用唇齿临摹含咽了千百遍。

等到祁衡叫了她一声,江蛮音才将将回神。

“阿姊?”

他看到江蛮音愣了一下,脸上说不清是迷茫还是凝重,于是又担心地问了一遍:“阿姊?”

江蛮音看向他的脸,朦朦胧胧的面孔,然后模糊的光晕开,随着视线逐渐明晰。

她缓了下神。

“确实是有些太累了。”江蛮音扶额起身,她不是很想在这个时候,看到祁衡担忧的脸se。

”朕送你。“祁衡顺势挽起她的手,等走到半路,才用她仅能听到的低语说:“今日上朝,文武百官在为我新择太傅。”

江蛮音屏住呼x1,问:“是谁?”

祁衡撕看出了她心之所想,快速回道:”内阁首辅称病,多日未曾上朝。太傅到底是谁,现在尚且不知。“

“在朝堂之上……我并非是可以定言的皇帝。”祁衡脸上有了罕见的孩子气,“阿姊……我是不是很没用……”

江蛮音只有心疼。

他知道外面的风言影语。旧帝荒诞无稽,躲在后g0ng不理朝政,宦官又极尽谄媚之能,网罗亲信,结党营私。

先皇暴毙,他九岁坐到那个位置,太皇太后垂帘听政,掌印太监奉候在侧,士大夫对新帝不满,另有亲王虎视眈眈。

不是敬畏,在那把椅子上,收到的视线全是打量。

“会好起来的……”江蛮音深x1一口气,握紧祁衡未缠纱布的另一只手,看着地上白到刺目的雪,“她已经快si了,别怕……什么都别怕。”

更安稳的日子,迟早会来的。

——

江蛮音在寝殿休息了好几日,这风寒之症总是时有时无,让人困乏得紧。外头那颗显贵的绿梅都开了,她也没心思去看。

新太傅还未择出,祁衡看似镇定,其实近日都在研习诗书,朝暮不休的,非常刻苦。

江蛮音闲来无事,差人往g0ng里送了许多香料来,对着香谱研磨。

香道用具繁多,江蛮音特意辟了高大的曲扇屏风将书房两侧分开,一边是博古书架,一边是香炉轻炭,门外及里又有纱帐相隔,整间屋子被分割三块,说不清的拥挤。

江蛮音靠伏在长案上轻眠,案上堆满了香罐香筒,染上香木油膏的帕子也落了一地。

打好的镂木香篆成片堆积,主调犀木花香,含有一丝的栴檀,木质沉静,气味内敛。

碧玉香炉还在静静焚烧,r白se的细烟袅袅升起。

房间里安静极了。

薛止掀开纱帐,他放慢脚步,丁点儿声音都没发出来。

江蛮音还在睡,头发顺着肩颈滑垂在案上,发丝和香木松脂混在一起,还沾了许多细碎的零陵花。

薛止用她案上的一方帕子在香炉熏了片刻,放在鼻端,轻嗅她合的香篆。

江蛮音最不喜檀,她嫌香味持久不散,益清悠长,又太过明冽。这种种好处,她却很是计较,说过于显眼。

薛止那时讽笑道:“以香辨人?又不是人人都似娘娘般小犬鼻子。”

挨了她一眼。

那时候的江蛮音还很乖觉,是头一回敢瞪他,瞪完之后又害怕,表情尤为生动,所以薛止记得很清晰。

可这案上摆放的木块香粉,皮腐而se紫,质坚重,味清和,皆是沉檀。

小贵妃突然转了x?

薛止放下香帕,扫视面前的书案,一本本翻过去,皆是香谱香乘,还有《墨娥小录》这类医香杂方,无甚特别之处。

他坐在江蛮音对案,拿起了剩在桌上的香膏碎脂,以竹篦轻合,慢慢调制。调香熏衣这种媚主活计,他也算十分擅长。

只是上一个用他所制之香的主子,早已si了。

沉香悬挂于水瓮之上,用明火煮开蒸腾,直到水汽不再四散,盘旋在沉香上方。

薛止的动作很轻缓,银碳也没有一丝烟气,咕噜的冒泡声让人更好入眠,等到一线香合完,江蛮音还是没醒。

也太耐睡了些。

薛止把调好的香膏随意放在案上,和江蛮音已经打好的香篆云片堆在一起。

却不经意瞥到一本被江蛮音压在臂弯下的书,薛止想细看,发现她压得紧密,依稀可辨是本《东河棹歌》,那页恰有行小字——‘灯火城河夜夜春’。

这是本江南游词。

这番动作,终于是把江蛮音扰弄醒了。

若上次有装模作样的成分在,这次就是真的毫无所觉,睁开眼就被那从高处投下的影子吓得不浅。

江蛮音乍然惊醒,手臂从桌案滑落,差点碰到正燃的香炉。薛止眼疾手快,将她的腕子捉住。

躲过香炉,却没躲开案角,那细瘦的腕子扣上去,咔嚓一声,像是碎了什么东西。

那条水se上好的翡翠镯,是薛止随意送的,她倒也戴了许久。

如今可算是裂了。

——

萝:你怎么每次都扰人清梦!

薛止:摊手——

这奇珍异玩,能送进京师的,都是jg挑细选的,再送进g0ng里,那可都是居奇的上好货se了。

那块通t满水的玉料,总共就那么大点。司饰的人细扣了一个正镯位,正喜不自禁呢,就看这位爷眉头一皱,y生生改小一号,成了贵妃镯。

匠人面se不改,可心里早就扼腕叹息,还想着有什么转圜的余地,小心翼翼问:“掌印大人,这玉料百年难遇,细镯倒是可以切制……可这剩下的料子,岂不浪费?”

薛止当时拿起那块开了窗的玉石,透着缝隙往里看,觉得那黛绿se像极了谁的眼睛。

他把石头丢回盘中,轻轻低笑了声。

那笑听着也凉丝丝的。

一个太监,都不是男人了,甭管当多大的官,x情也不似常人。瞧这掌印,可不就是y晴不定,怪异多变的。

司饰局的管事在心里懊悔自己多嘴。

他与薛止只见过几回面,每次看到他那双长了红痣的眼,就觉得心中犯怵,故也不敢抬头。

就听他说了句:“串成珠子,送到我这里。”

真真是暴殄天物。

要被司饰知道这条镯子也碎了,还得让他捶x顿足个几日。

江蛮音可不敢开口。

她没什么心疼的,不过一个镯子,也无甚含义,长久以来还算细心ai护,只是怕薛止因为这个又对她yyan怪气。

现在他的手还握在她腕子上呢……

那这可就不算她自己弄坏的。

江蛮音轻咳两声,yu盖弥彰:“掌印大人,可别伤着手了。”

翡翠是质地最密的玉石,断口锋利。

江蛮音没感觉到疼,那这血腥味,就来自薛止的掌心。

薛止看了她一会儿,慢悠悠道:“我瞧着娘娘倒是挺开心的。”

江蛮音装作讶然:“怎会……这样好的玉器,还是掌印大人给的,我心疼还来不及。”

她用空着的另只手把掉在地上的玉块捡起,继而露出了压在臂弯下的那本书。

薛止像是随意问道:“娘娘怎有闲心看起了杭州游记?”

江蛮音愣了一瞬,又很是自然道:“g0ng里呆久了,总想着去外面瞧瞧的。”

薛止松开她的手腕,把那些碎玉半握在手里,笑道:“看来娘娘重病初愈,已是jg神大好。”

还有闲心跟他阿谀奉承了。

这人……

她不就得了个风寒,被讽得像久病不起。

江蛮音扯起嘴角,学着他笑:“那得多谢掌印的记挂……”

薛止瞥了她一眼,悠悠道:“记挂?娘娘真是多虑了,咱家忙着呢。”

江蛮音稳住脸上的表情,状作难过:“掌印大人不曾记挂本g0ng?本g0ng……还是很念着大人的。”

薛止在她面前坐下,毫不客气地拿起案上的g净香镊,先往沸水里滚了一圈,才开始处理伤口。

他摊开掌心,玉石碎屑有几枚刺进皮肤里,这么一看,果然溢出了丝丝缕缕的血。

他的手生得极好,长而匀称,如玉石莹润,却要b玉石更加冰冷,看起来毫无温度。

薛止掌心半握,指节弧度优美,因为挑捡碎屑的动作,中间两指微屈,偶尔极其轻微的颤两下。

江蛮音看了会儿,把视线移到另一边。

薛止似有所觉,抬眼看她。

江蛮音偏着头,似在发神,其实是在数今日合了几副香篆。

紫檀,绿檀,沉香木……

都不像。

他到底还加了什么香。

薛止向来不是个好人,他睥着她,带着深长的笑:“娘娘刚刚在瞧什么呢。”

江蛮音颤了颤睫,对答如流:“看掌印大人的伤口,本g0ng实在心疼……”

薛止觉得好玩极了,语气如常:“既然心疼,娘娘就该再看看,何故偏头。”

江蛮音沉默了片刻,又y生生把头扭回来:“本g0ng看就是了……”

“江蛮音。”薛止在笑。

江蛮音顿住,她抬眼和薛止对视,看见了他藏在眼皮下的红se小痣,在瞳孔和眼白的交界处。

她与他的身高差距,不管是站着还是坐着,好像每次,都可以看见他眼睛里这粒血红的籽。

而这个时候,他也格外像妖物。

目光交移之时,时间仿佛都凝滞住。

“很怕吗?”

江蛮音从这句话听出了一个可怕的讯息。

他饶有兴致。

江蛮音被这句话,问得愣神。

很怕么?

她刚进g0ng时,未及笄的年纪,也就跟现在的小皇帝差不多大。

江蛮音是家中庶nv,由外妾絮娘生养的。

家主当时正是前朝鼎鼎有名的户部侍郎,手握实职,在应天府也颇有声望,于同僚之中更是清白廉正的典范。

这样的人,在进禄加官,名声正躁时,就会更加在乎自己的清誉。

纳妾是小事,可夫人反应极大,若闹得家宅不和,传出去也只会道江大人管教无方,尤为惧内,岂不成为京师笑柄。

他大手一挥,就将那外妾送了出去。

这一送,就把絮娘送到了湖州菰城县的乡下,那里泽多菰草,人丁稀少,是最为老旧的庄子。

絮娘是个奴家子,x子软弱。

她是到显怀的日头才发现自己居然已有身孕。

乡下贫瘠,为孩子着想,絮娘也曾找人寄过书信,只是肚子大得瞒不住了,京中也没有音信传来。

江府看来已经是不管她了。

她是被放逐出来的人,怀了孕,又无人认领,就算y说这是江大人的孩子,也不会有人相信。

絮娘被庄子里的管家丢了出去,肚里的孩子也就成了暗结珠胎的野种。

絮娘没有谋生的本事,把身上藏起来的金银玉饰卖了g净,这才凑了些银子将她生下来。

她想给孩子一个g净的身份,只靠绣品织物卖点三瓜两枣,日子虽然清贫,也可勉强过活。

但絮娘一介寡妇,又生得貌美,肤白素净,身形细如蒲柳,这般姿se在一个乡下,总是要遭人惦记的。

絮娘带着孩子过得艰苦,有些男人,品行不端,有妻有子的,大晚上来爬墙,用扫把都赶不走。

絮娘受过几次小委屈。

她都忍了下来。

小时候的江蛮音不懂,只觉得母亲把门堵着,哭得让人心酸。

絮娘要攒束修钱,让孩子去学堂念书,nv子不能考功名,就去学个手艺,总之要混口饭吃,不能和她一样。

孩子罕见的不听。

挨了几次打,si都不要去学堂,六七岁的小nv娃,嚎天喊地,非要去武堂耍棍练枪,把絮娘气个半si。

身上的银钱交不起两份束修,武堂也需要拜师礼。她是真的想不明白,孩子是nv儿家,为什么对练武之事如此渴求。

直到一天晚上,大门特意挂的沉锁被撬开,醉气熏熏的乡下汉子荡进屋里,抹黑爬了床。

絮娘拦不住,还要避着孩子,她甚至在想,孩子要去书院,有这样一个母亲,是要被学生取笑的。

于是抵si不从。

那汉子嫌她挣得扎手,ch0u起腰带就要打,却没想从旁边扑过来一个小矮子,上来就咬住了他的手臂。

顿时血流如注。

男的发出痛嚎,酒一下子就醒了,拼命甩手,那牙齿扎进r0u里,血r0u模糊的,已经被撕下来了一块r0u。

他疼得ch0u颤,一时间竟也甩不掉这个兔崽子。

江蛮音还在咬,耳边是男人的怒吼,还有絮娘惊恐的尖叫声。她整张脸都被脏血糊住了,只知道拼了命咬,不能卸气。

后来,她被结结实实摔在床底,腿骨断成两节,脑子里阵阵嗡鸣,双目全黑,直到不省人事,都没有卸下这gu力。

絮娘看到nv儿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滚在地上,满面惊恐,骇在原地。

那男人怒气攻心,还要拿脚去踹孩童幼小的身躯。

絮娘浑身是软的,她在针线篮里翻出了把生锈的剪刀,因为害怕,手抖得厉害。

她用颤抖的剪刀,走到他背后,猛然t0ng进男人的脖管里。

男人挣扎,她又t0ng了第二下。

直到第三下、第四下……满屋子都是血,絮娘才惊醒,这人早已si了。

外面凭空劈起了惊雷,惨白的光吞噬暗夜。

絮娘收拾仅有的银钱,抱起孩子往外跑。

不知不觉,她已经泪流满面。

医馆离这有好一段路,行到半道,絮娘已经头昏目眩,全凭借一gu劲才没倒下。

头顶乌云团簇,凝了场滚滚大雨,扑头盖脸地砸下来,雷声凄厉,絮娘在雨幕跑得踉跄。

难道是天要她们母子俩的x命……

直到这时,一辆崭新的朱se马车拦在她面前,枣红骏马踏蹄喘着粗气。絮娘把孩子抱紧了些。

马车上走下一个人。

裙绣鞋jg致素雅,裙摆雪白,缠枝纹的浅se掐丝往上蔓延,盛开几朵洁栀。那鞋子踩在w泥里,朝她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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