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烦恼
开春后的日子过得飞快。林沧和宋无缺成了朋友,少年人之间的友谊来得浅而急,朝夕相处,一起打游戏、看和漫画,再吐槽吐槽班主任,就觉得这辈子好像都不会分开了。
林沧的成绩有些偏科。数学好大概是天生的,林沧有上学校的数学和物理竞赛课,但要进校队参加竞赛就太苦了,富家小孩不指着这升学。英语有小时候林家请的外教打下的底子,语感好就只剩记记单词的事情,其他初中的科目也都是背一背的事。唯独语文,客观题做得还行,主观题完全编不出来。宋无缺笑她平时看那么多书,自己却编不出半句来,林沧就用红笔圈出宋无缺月考成绩单上将将及格的英语成绩,让宋无缺的母亲签字时一定不要忽略。后果是宋无缺被送进了周末的英语补习班,两人在一起玩乐的时间又少了一些。
至于林沧,奚言在她月考成绩单上都是先签字再随意看一眼的,作为近十年接受过国内义务教育的、取得了社会广泛认可的成功的青年,他觉得林沧的初中成绩只要不太离谱就行,数学、物理这种的确需要从小到大的基础的学科能有一个好成绩就更好了。
这边林沧的烦恼还停留在和朋友玩乐的时间变少了、作业变多了,再加上个不知道阿姐什么时候才能和自己联系上。那厢奚言的烦心事是越来越多,他那心胸狭隘的小叔到底是不甘心老爷子把这肥差交到了大侄子手上。奚楚瑜的态度一直是能者居之,交到二哥手上的那部分奚波悠能忍,奚言这边的是彻底忍不了。
奚言处理完奚波悠的人夹带毒品进场试图贩毒的问题,又赶上有人得罪了军方庇护的黑帮,在奚家的场子失手杀人。
抛尸地不仅奚言是熟的,稍微混点灰色地带的都清楚。京华的下游是津门,有着北方最大的深水人工港,同时是京华附近最大的军区所在地。草率点,尸体直接抛在两城交界的天然河道里,顺流而下,就成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河、意外溺亡的无业人口。至于伤口?都是河底的石头划出来的。没有家人认领的尸体,得不到许可是不能尸检的。麻烦点的,找到港口驻地的夜间巡逻小士兵,人家自然帮你把尸体拴上石头,沉到个疏浚海底淤泥时都找不到的地方,既是搞定了尸体,又是给军方大佬交保护费,彼此都有了把柄,这事就算一起干的了。
奚言不知道目睹过多少回奚楚瑜的办公地抬出盖着白布的担架,可轮到他自己时,终究是不一样。
出事的夜场经理是个有经验的,奚言赶到的时候,现场已经处理地差不多了。各种体液和打斗的痕迹消失殆尽,只留下几具盖了白布的尸体。见奚言要去掀布,经理忙道这尸体是被人一刀将头颅砍开的。奚言还是掀开看了一眼,等白布一落,吴秘便来回话说处理尸体的人已安排妥了。
人都死了,这个时候慈悲就是笑话。见吴秘还在等下一步吩咐,奚言只道尸体上不要留任何方便辨别的物件,死者的背景也查清楚,尽量阻止人去警局报案。人虽不是奚家杀的,但一旦查到事发地,查封是免不了的。奚家一个夜场一天的流水不是普通人可以想象到的数字,要是被关停,就成了奚言的能力问题。
从一个鲜活的人,到一具被开瓢的尸体,再到津湾港里的冤魂,只要不到八个小时,一天的三分之一,至于人生有多少个八小时,他不知道。奚言难得地于凌晨一点前回了家,在浴室用力地搓完自己后推开了妹妹的房门,廊灯微弱的光洒在半张床上,女孩鸦羽般的睫毛微微颤动,又很快融入无边夜色。
林沧生活的世界和奚言的世界明明没有距离,却仿佛是在完全不同的维度。他轻手轻脚地上了床,突然出现在腰间地手让女孩不自觉地挪了挪,试图远离。见小姑娘没醒,奚言锲而不舍地跟了过去,林沧再没有了多余的动静。奚言听着女孩沉稳的呼吸声,嗅着她身上和被子枕头上沾染的淡淡香味,网课,连带练手的题目也一起做完。
不过这一抬头才发现奚言在的隔壁办公室里早没了人影,久违的慌乱来自于不熟悉的环境和缺少可依赖的人。所幸文芝带着午饭走了进来,及时止住了林沧的慌乱。
“阿芝姐姐,谢谢你。”林沧觉得文芝有一点像阿姐,即使对方是受雇来照顾自己,她依旧对文芝很有好感。
“不用谢哦。林沧小姐今天也很漂亮,喜欢姐姐给你挑的新衣服吗?”近半年的相处让文芝逐渐掌握了林沧的喜好,知道她并不追求什么花哨新奇的打扮,十几岁的姑娘只要打扮得体,最朴素的白衬衣配牛仔裤也能靠一张脸出彩。只是她还得应付真正的上司奚言,文芝在奚家家族办公室也待了不少时间了,知道些上流老钱风格的秘诀,给林沧挑的衣服都是款式简单但质感上乘的小众奢牌,偶尔存着些打扮洋娃娃的心思,再塞进去几件公主裙什么的,可惜她没见林沧穿过。
林沧今天上身的就是件简单的黑色短袖,前襟到腰线有几道极具设计感的抽褶,因着奚言说办公司冷气足,又加了件白色薄纱制成的防晒衫,配了条垂坠透气的普通长裤。不是什么盛装打扮,林沧轻微抽了下嘴角,又想起奚言关于被人夸“漂亮”的论断,很快掩下了不满。
她觉得文芝应该是真心的,有些别扭的地又小声谢了一句,殊不知这只是社畜的打工之道而已。
“奚总在会议室听各部门汇报呢,要姐姐陪你吗?”文芝并不介入奚言这家公司的业务,了解的不多,自从林沧来到奚言身边,文芝的工作就是帮忙照顾小姑娘和一些奚家的家族事宜的筹备工作。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林沧拒绝了文芝的好意,她对文芝的心理距离还没有达到可以共处一室超过10分钟能不拘谨的程度。
吃完饭,奚言还没有回来,林沧有点呆不下去,但又不好意思出门去找人,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是一个在陌生环境就需要哥哥的小孩。无头苍蝇般地在房间里转了几圈,突然想起自己带了游戏机过来。
作业是不可能一放假就开始做的,掌机里有不少宋无缺和林沧才买的游戏,本来说好两个人一起玩,现在只能她一个人努力通关了。
厚厚一沓的文件,摔在大理石桌板上声音不小。做员工的都讨厌上司的情感操纵,等轮到自己做了管理者,又都明白这无法避免。奚言已经是面上很好说话的那种老板了,亦懂得打一棒子喂根萝卜的道理,摔文件的时候狠,但嘴上还笑着说是公司近来新项目太多,没处理好可以理解。财务主管听到自己还有最后一次机会,连声答应,哆哆嗦嗦地出了门。
奚言往后一靠,这班是真的上不了了。他瘫倒在椅背上,余光却瞟到隔壁的林沧。
林沧待的位置是奚言办公室连通的小型会客室,隔着一扇磨砂玻璃门,没有关上,小姑娘被巨响震得取下了耳机,瞪大眼睛盯着奚言看。
“呃,阿沧,到哥哥这里来。”他张开双臂拍了拍腿示意小姑娘到他身前来,期望即使的亲昵能消减一些关于自己的负面印象。
就在奚言真的觉得自己吓到小孩的时候,林沧终于磨磨蹭蹭地起身往奚言身边靠。
“抱歉,吓到我们阿沧了。”奚言牵过妹妹的手,把人往怀里带。
女孩站在男人腿间,比坐着的他要高几厘米。奚言索性把下巴搁在女孩肩上,林沧被他的头发蹭得痒了,轻轻推他表示想要离开,反而被人误解为害羞。奚言开口解释:“玻璃是单向的,别担心。”
林沧无语地用力推开他,“头发蹭得脖子很痒。”
奚言好不容易抱着妹妹,从这该死的工作中喘息一口,于是委屈地说到:“可是阿沧也经常这样啊,哥哥什么都没说。”
“不要撒娇。”林沧缠着阿姐的时候,林遥是这么说的,奚言缠着她,林沧自然也这么说。
奚言被这话噎住了,这话不应该是他用来说林沧的吗,可小姑娘一脸正经的样子又让他忍俊不禁。
林沧从隔壁推了把椅子,伸手拿了一份奚言面前的文件,坐下开始看了起来。
文件是年中审计的财务报表,林沧取下耳机后听见了奚言和财务主管的对话。
学会看财务报表是林家和奚家这种经营家族企业的世家后代必不可少的技能,不少孩子每年的生日礼物都是一支股票。奚言和林遥都是家族孙辈里年老最大的,自然是最被看好的,从小就在精英教育熏陶里长大,初中开始学习经营企业的知识,高中就开始正式接手一些小生意了。
而林沧小学的前三年几乎都没去过学校,那正是她抑郁症最严重的时候。才好了一点又要努力赶上学校的进度,虽说家里请了最顶尖的家庭教师,但京华的教育太过紧张,学校里不得不遵守教育局规定,可私底下补课现象是愈演愈烈。林沧能在公立学校取得优异的成绩已经很不错了,这还是小孩天生底子不错的情况,林遥实在来不及教她许多。即使这样,林遥也不是完全没培养过妹妹,她知道财务有多重要,唯一认真教过林沧的就是怎么看财务报表。
“你阿姐教你的?”奚言见妹妹看得认真,忍不住问了一句。
“嗯。”林沧的视线没离开过文件,她做什么都很专注,学校里作息规律、有人提醒还好,周末奚言试过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一整天,小孩看杂书认真得饭都记不得按时吃,药也全然不记得,等奚言傍晚回家,才知道自己饿了。颜医生说这叫认知失调,林沧认识不到自己什么时候是难受的,会把诸如饥饿之类的轻微不适感都正常化,不是什么大毛病,很多人都有,但这依旧叫奚言不敢长时间把林沧一个人扔在家里。
“那怎么会不知道奶茶店能赚多少钱?”奚言调笑到。
林沧抬头瞪他一眼,“无缺家里要是赚那么少,她怎么可能活得下去,我不信。”看多了公司财报,听多了林遥和姑妈们嘴里的数字,林沧真正不了解的是普通人的生活。
“不是有很多相关的新闻吗?写字楼下摊煎饼的阿姨可以月入两万,无缺的妈妈应该也差不多。自己当老板是比去奶茶店打工赚多了,她们家不用租房买房,其实完全够的,干这行就是累。”
奚言清楚京华的真实生活水平,不少名牌大学的应届生都拿不到宋无缺妈妈的这个收入,而且宋无缺家里还有房,在京华已经很不错了。他年少也有轻狂的时候,看不起普通人。随着阅历和年纪的增长,奚言知道这除了先天的智商差距以外,一个人的出身或者说命运,比努力与智慧更有决定性的作用。明白这个道理之后,他便再没有了傲气,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位置,每个人有每个人能谋取的东西,除此之外的东西他不会多要,也不会少拿。
“那她为什么还要去奶茶店啊?”林沧不明白这点钱有什么值得辛苦的,至少她认为宋无缺值得更多。
“应该是给她妈妈减轻点负担吧,无缺是很好的孩子。”奚言是真的对宋无缺有欣赏之情,他不介意以后多拉妹妹的好朋友一把,但是现在太早了,他并不希望让对方对无偿的帮助产生习惯性的依赖。
“她家其实也不是那么缺钱……”林沧不是没动过想要帮助无缺的念头,可奚言教她要照顾对方的自尊,因而顾虑重重到了现在。
“对,无缺不还在上补习班吗?,-能负担的起额外的开支,也证明了她家的经济状况没有那么让人担忧,所以她是不会愿意接受别人的馈赠的。”奚言一眼就看出开始时无缺为何不敢和林沧提想做朋友的原因,越憧憬一个人,越容易在那个人面前自卑,而自卑的人最需要自尊。
是时候转回正题了,“人家无缺都知道帮妈妈分担。阿沧就帮哥哥把这些都看了吧。”林沧发现奚言有时就像只坏狐狸,眼睛一眯就是肚子里的坏水要往外冒了,一点也不像她那只可爱的小狐狸。
“无缺工作是有钱的。”她才不要任人欺负。
“你缺钱吗?”小姑娘一直刷的是他的信用卡,从来没有过限制,林沧的确花钱不多,但怎么都不能算缺钱。
奚言转念一想,给钱就能行,反倒轻松。“行吧,想要多少?按市场价?”
林沧哪里知道市场价,只能抖个机灵,反问奚言:“……那你觉得按市场价,我值多少?”
他的宝贝妹妹值多少?林沧要是再长大一点,奚言绝不允许她问出这样的问题,他相信小姑娘以后也绝不会这样问。而现在,奚言知道少年人的自我价值感就是需要他人的肯定,他要让妹妹知道,自己的价值远不止一份简单的薪资。
“哥哥给你这家公司2%的股份,也算提前送你的生日礼物。”股份的价值会随着公司的发展而增值,这是奚言自己创立的公司,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