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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类的也不喜欢?」利威安达瞥了眼在被染成墨色的海中脸色发青、身体抑不住颤抖、正被自己环着腰否则只怕已经远离的亚岱勒莫,扬起另隻手动了下手指。
周身的海潮漩涡似地捲起,唯独漏过他们的所在地,在周遭引起大幅度波滔,四下残碎的躯壳、肉块、在海流中漫延的污色血液都被捲入,当海漩停下,周围的海水又是澄净的默蓝。
亚岱勒莫却无法自抑地瞪着眼摀着嘴与耳后的鳃,即使视野中的海水已经清澈,感觉海水还是传递着让他全身鸡皮疙瘩直冒的腐臭味。
内脏自胃开始往其他五脏六腑蔓延抽痛,这次却不觉得是因为飢饿,而是噁心。
但他不敢开口作呕,感觉一开口吞入的海水中便都是不久前死在自己面前恶魔的尸体。
耳朵一直能听到哀嚎声。
即使入眼的视野该是恢復空寂,还是有错觉他看到了壳状物的碎屑,上头黏附着长长一条的皮肉内脏,身边的海水被撕裂成能入口碎片的尸体涌出的血所污染。
相似的状况他重复看了好几次。
驀地出现在眼前的恶魔,巨大到该有几百个他堆叠起来,可他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外型有鱼有虾有各种海底生物组合而成的巨大恶魔便已被海水化作的利刃伤成碎片,他连辨识对方能否如同利威安达般交谈的馀裕都没有,残留下的只有恶魔死前的哀嚎声。
恶魔的身体变成大小不一的碎片在近处漂流,自体内散漫开的血污染视野中的海水,他当下便想吐却又不敢开口。
还赶紧压住耳后的鳃,或许徒劳,但下意识就不想将带着血污的海水吸入体内。
恐怖在体内蔓延。
在异界、在他的「故乡」并非没有争斗。
即使他是出生在异界的妖精,对原生存在于异界中的生物妖精还是迁居的外来物种,有接受的、有交好的、有漠视的、也有敌对的。
妖精与大多异界生物维持友好关係,但也会遇上不由分说只想毁灭一切的物种。
妖精不爱杀戮,却除了初生的婴孩,几乎现存的妖精都染过血。
能被遴选为妖精骑士的继承者,亚岱勒莫染血的机会不比其他妖精少。
为了让他能无惧于守护妖精王时遇到的危难,妖精王甚至会在并非守护自己族群,而是在友群提出求助时让亚岱勒莫前往。
他是少数能在战场中驰骋而面不改色的妖精。
也是因此他才胆敢请缨独身来到地狱。
与发狂恶魔对上时也打着守护重要事物的捨命心情而不会有所迟疑。
他却不曾真正意识地狱中的杀戮不一定是为了守护、不一定有非得如此的理由、会带有非必要的成果。
第一个被碎身的恶魔破碎的眼珠漂过眼前时他甚至想昏厥过去,全凭着意志与骄傲咬牙撑住。
甚至强逼自己移步到利威安达身前,即使无用也想保护因自己而虚弱的友人。
他回头时身体还是颤抖着,其实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只想着要告诉利威安达不用害怕自己就是捨命也会保护他、为了让自己说话时不会被发现真实心情还咬破自己的舌头用疼痛来提醒自己。
回过头却被利威安达的唇封住了嘴。
他感觉得到利威安达的什舔过舌尖伤处,让他背脊爬过一阵麻。
等利威安达放开他时身边的海水已经恢復原来的默蓝。
还是不想开口,却不得不开口――得带着利威安达离开当场,尽速。
他不知道突如其来出现的恶魔在连话都没机会沟通便被海水撕裂是地狱偶发性的意外,或者是定律,他们只是刚巧踩上了危险地带,总之不幸中的大幸是他们都没受伤,不像那巨大的恶魔被海潮切割,接下来就该想办法避开危险。
却反被利威安达制止。
因为恶魔是被他所引来,目的则是为了让自己「用餐」。
预料之外的说明进展让亚岱勒莫瞪大眼脑袋一片空白。
利威安达像是将亚岱勒莫转不过思考的沉默当作对此种「食物」的厌恶,接续又「引进」不同恶魔。
相同的是在甫望见恶魔的身影时,亚岱勒莫连开口的机会也无地眼前便只存有恶魔的碎尸。
利威安达会伸手抓下尸体的碎片放到他眼前,问他要不要吃。
当他拒绝,利威安达便会丢开手中的尸块,清楚「废物」,再度招来下一个受害者。
瞬间作噁的感觉让亚岱勒莫瞪着利威安达脚往后踩像要逃跑。
于是被利威安达捞住了腰不得逃离。
无法置信与许多随之衝击而来的想法让他混乱。
身体好似被残酷的杀戮冰冻起来,只有自右颊蔓延开的温度维持他的脑袋还能勉强运转。
「还是你喜欢虾类的?」当利威安达再度说出型态相似的话语时,腰间隔着衣料感受到淡淡的温暖,亚岱勒莫驀地松了身起了动作。
「不!等等!利威安达!」
寂静也有寂静的享受。
一片幽暗中偶尔闪过微星般的光,不时会涌生他在仰望星空的错觉。
星空……脑海中浮想过往每夜总能仰望到的美景,怀念的感觉顿时自胸口涌生。
右颊处与指爪接触带动温度提高,中断了亚岱勒莫的回想。
他不自知,记忆中的星空被打上一层薄雾,越发远去。
他只是转头看像自己右侧。
利威安达正坐在自己身旁,用最初海岩上的颯爽坐姿睞向自己,只是原来放在身上的手改为贴在自己颊上。
「肚子饿了?」他问。
相似的开头问句让亚岱勒莫笑了――或说乾笑更合适。
而后,转回头看向上方,长呼口气。
他看着自自己嘴里吐出的泡泡上浮后不到手掌的距离便破碎,心情却很轻松。
「妖精不能吃有生命的食物。」亚岱勒莫重复自己关于吃食这部分与利威安达好几次同样开头结尾的声明。「就算是尸体也曾经有生命。」
自他第一次在利威安达面前肚子发出飢饿的声响却自己拒绝了利威安达为自己找的「食物」后,他们重复了许多次类似的对话轮回。
明明是鬼打墙般的重回,利威安达不厌其烦,他也不因此厌倦。
「……海草?」随着利威安达的发言,亚岱勒莫脸侧刷地衝出一株深褐色的薄叶植物,随着水流不时将茎叶漂到亚岱勒莫嘴边。
只要一张口就能咬下的海草让亚岱勒莫再度别过脸看向利威安达。
「植物也是有生命的。」亚岱勒莫重申。
视线与他相对片刻,放在脸颊上的手收了回去放在曲起的膝上。
脸颊旁的海草也像不曾出现过般转眼消失了踪影。
脸上不再不时打漂上海草抚面,亚岱勒莫笑了笑。
「地狱没有牛奶蜂蜜那种东西。」相较于亚岱勒莫的轻松,利威安达眉头皱紧,话声与脸色一样阴沉。「就算从物质界带下来,在接触到地狱空气的瞬间也会被瘴气污染。」
「我知道,你说过了。」点了下头,亚岱勒莫诚恳地道。「谢谢你,利威安达。」
满带暖意的视线让利威安达眼睛瞇起,膝上的手重新放上亚岱勒莫脸颊。
「……」眸中冷光掠过,片刻,又收回手。
海流潮替,不时利威安达的衣袍尾会随着海流拂过肌肤,亚岱勒莫总会因那轻柔的抚触自背脊滑过一阵麻。
脑中会浮现利威安达说过的话。
他睞看利威安达的侧脸。
收回的手正支在膝上弯着手掌靠在耳后,冰冷却又带热度的视线正锁在他身上。
没有逃避地回视,脑中却回放造成现在状况的时刻――
突兀的理解就这么闯入脑海。
即使失去一半的力量利威安达也是「强者」。
之所以见不到其他恶魔是因利威安达「不允许」。
不是有谁说,就是倏地理解过来,并且为之肯定这不是自己的妄想猜测,而是事实。
就像他肯定自己若不阻止利威安达会继续引来一个个该是他部属的恶魔并且将其不由分说地分尸。
所以他不顾海潮阻力地抓住利威安达手臂,匆忙告诉他妖精不能食用生命一事。
利威安达的行径被自己阻止,他也松了口气。
即使知道整片海洋是相连的,还是不想继续停留在原地,好像有挥之不去的血腥让他反胃。
却被利威安达的问题止住步伐。
「你想见其他恶魔?」
「想。」返过身来回答没有一丝迟疑。「利威安达你能帮我见到其他恶魔吗?」随着问句目光闪着期待。
回应他期待的却是双手双脚间的的海流自成高速的海漩,范围不广,只是环绕住他的双手双脚,速度却是稍一不慎就能将他手脚以激流斩断的快速。
亚岱勒莫瞪大眼看向利威安达。
对于「背叛」不感半点心虚,利威安达就这么伸出手推向亚岱勒莫胸膛。
恰好海潮漂盪着前襟,他的掌心直触到亚岱勒莫的肌肤。
利威安达在眸光一闪,亚岱勒莫却无暇顾及。
只能顺势让自己往后仰倒――
他被迫成十字型被困住手脚躺在地面上。
「利威……安达?」倒地后等了半天不见利威安达有下步动作,亚岱勒莫试图移动手脚,却发现看来危险的海流不会伤害自己――却也不会让自己移动,只能使用嘴巴替自己发问。「为什么?」
所幸,利威安达并未拋下自己,而是跟着就地坐下。
「你属于我就不需要其他,眼里、心里,你的灵魂只要刻划着我就够。」听闻时不轻不重的一句却像施加了千斤顶,一时顿住了亚岱勒莫所有反应。
就像是突兀地「明白」利威安达的魔力强大般,本来想要花心思好好思考这句话是否有其他含意的心神灵光一闪顿时明白过来。
若是双手还有自由他会想要拨动瀏海,然而手才想抬起手腕处便感到沉重压力让他不得其行。
只能在心里自审自反突兀冒出的理解。
感觉奇怪,却无论如何无法抹消。
「利威安达。」最后终于耐不住开了口:「你该不会……呃……在……忌……忌妒?」这么说时他自己都感到尷尬万分,认为得到的答案会是否定。
却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忌妒。
忌妒背后的理由是重视、珍爱、深情、羈绊……等等。
亚岱勒莫的脑袋一时无法承载所有随之而来的想法,头脑发烫、心思紊乱。
他花了很久时间才让纷乱的意识沉定下来。
右颊暖着,他知道那是利威安达的手。
让他心思渗入更多动摇。
就这样维持同样的动作时间不知流逝多久,他挣扎过,却每每被海漩给压制动作,许久没进过食的身体自然机能开始衰退,可除此之外他并没受到任何伤害。
利威安达始终在他身边。
会不厌其烦地不时对他拋出以恶魔为食的诱饵。
被他拒绝后则又回圈地提到让他会心一抖的问题――
「再不补充营养你会死。」非战合约保的只有妖精不能死于恶魔的杀害,本身不吃不喝导致虚弱致死不在保护范围。
「――」本以为接着会听到的是他想不想见其他恶魔,而要脱口而出的回答会是想――他不能欺骗朋友――即使不久前身体开始感到不适、开始对他提出警讯,他也不会违背他的诺言,绝对不利用朋友――
却被突如其来的断言打住了话语。
「……利威安达?」他回头瞅利威安达一眼。